说起我的大哥算是英年早逝吧，但提起他来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会摇摇头，或许已经记不起来了，或许他的存在或离去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人的渺小大概也在于此吧，没有人记得他曾经来过，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对于很多人而言，他的存在还不如村口那株老槐树重要，至少老槐树用它独有方式记载了村子的兴衰荣辱，而大哥最后的十几年除了让人觉得厌弃，大概再也没有让人回忆起来的理由了，因为他是个疯子。

大哥是我伯父家的大儿子，顺理成章我和妹妹都称为大哥，本来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大哥应该都是威风凛凛，以保护者的姿态存在着的，往往身后还会跟着几个屁颠屁颠的小弟替他左冲右突，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我的大哥也能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神气，给他做马仔我也是愿意。

但很显然，小说永远要比事实理想和丰满，我的大哥是那种沉闷木讷的性格，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偶尔有人大声和他说话，他都会垂下眼睑露出羞涩的表情来。

伯父家的条件不是很好，家里除了大哥还有另外三个子女，大哥只上完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因为年纪太小，伯父就安排他每天早晚背着背篓牵着家里那头老水牛上山吃草，顺便捎回来一背篓猪草。

偶尔一次背篓里没有装满猪草，伯母还会大声的喝斥他几句，但大哥一般都不会争辩，任凭伯母碎碎念，趁着她念叨的功夫，大哥早就懂事的挑起了那两只豁了口的水桶去半里外的水井挑水了。

农村的女孩子一般到了结婚的年纪，上门做媒的人就会纷至沓来，伯父家的两个姐姐刚刚二十出头，就被大红的花轿抬出了家门。

二哥比起电视剧《都挺好》里的苏明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是凭着自己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把当家作主的伯母哄得心花怒放，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伯母总会偷偷地给二哥留大部分。

记得有一次大哥来我家借犁田的农具，他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吃晚饭，爸爸热情地招呼他留下来吃饭，他开始客气了一阵，但拗不过爸爸连拉带拽的把他摁在饭桌上的坚持，他端起妈妈早己给他准备好的碗筷，拘谨地往嘴里扒着饭菜。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忽然有些擅抖，脸上露出苦涩的神情。

“山儿，有事吗?”还是妈妈心细，瞧出了什么端倪。

“哦，没事。”他忽然快速地往嘴里扒着米饭，囫囵着吞下去。

爸爸给妈妈递了个眼色，妈妈会意地默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往大哥的碗里夹菜。

夜已经有些黑了，爸爸担心大哥背着农具有些吃力，提出来送送他。毕竟两三里路下来还是需要费些力气的，两个人换着歇歇总能轻松些。

听爸爸说，一路上大哥都不怎么说话，总是要问一句才会答一句，像个闷葫芦。

快到他家时，爸爸主动打破了沉默问他：“山儿，家里最近还好吧？你呢？”

“嗯！”大哥依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说出来，除了嗯，啊，金口难开。

爸爸把他送到门口，和伯父寒喧了两句就回家了。

春耕是农民赶时令抢播种的时节，大部分人都忙着耕田翻土，种水稻，花生。爸爸妈妈也整天泡在田里地头，除了一日三餐从来不管我和妹妹去了哪里，有没有做作业，任凭我们自生自灭，疯玩鬼耍。

周末的时候，我和妹妹趁着家里没人，偷偷地商量去伯父家的后山上摘茶苞吃（春天茶树上生长的一种可以吃的果子)。说干就干，我和妹妹撒着欢儿地向伯父家的方向跑去，刚跑到他们家屋东头，就听见伯母尖着嗓子骂人的声音：“天上的星星你想要不想要?”

我对妹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别出声。伯母骂人的功夫我是见过的，奶奶去世的那年，她跳着脚骂妈妈和爸爸的场景还印在我的脑海里。她现在骂的那个人毫无悬念肯定是我那可怜木讷的大哥，鬼精一样的二哥她肯定是不舍得骂的。

伯母骂完后，再没有听见别的声音，大约寂静了两分钟后，她尖声尖气的声 音又蹦了出来：“你要辆自行车干什么?你弟弟昨天买手表的钱还是我借的张婶家的，现在你又要自行车，怎么嫌家里穷得不够底还是怎么的?”

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地在分辩着什么。

也许是那个声音刺激了伯母，她的声音竟然比之前提高了几个分贝，大声地骂：“你个败家子，早就跟你说了家里没钱，趁早死了这条心！”口气里的恶意听得我身子抖了个激灵，不寒而栗。

过了一会儿，只见大哥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屋子里走了来，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晒场边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笔架山，一脸的茫然。

伯母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来来回回地在屋角的廊檐下喂鸡养鸭，等到她将鸡鸭安置后，抬眼瞧见依然蹲在晒场边的大哥的背影，用她当家作主的口吻狠狠地说：“家里不养吃闲饭的，快去放牛，割猪草！”

或许是迫于无奈，伯母的话音落下才两三分钟，大哥又拖着那双沉重的脚步僵硬地转身向牛棚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辉映他落寞的背影上，地上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留下了一地的孤寂洒落在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