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端午是我家很重要的日子，他这天生日，也从这天起，他的年龄又长厚了一岁。老妈在这一天的饭桌上总会用稍嫌嫉妒的语气说一句：他可真是有福气，年年生日都有粽子吃。每每这时，他会露出骄傲的神情，我和哥哥也非常配合的笑起来，拳头那么大的心脏装着满满对他的羡慕。

而如今大约真是长大了，所以连这坚信了多年的事也开始质疑起来，我想，他其实不是个有福气的人，起码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年，他没有福气。

小学四年级，我们家在农村，我和哥哥在村里的一所小学读书。他在检查哥哥作业时知道了学校里没有任课的英语教师，他一时急躁忍不住埋怨了几嘴。于是，一个月后，我们就居家搬往县城去了。

哥哥说，老头儿真讨厌，以后都没地儿摸鱼了。

我也在心里责怪他，因为换了一个陌生的学校，我弄丢了我熟悉的朋友们。更严重的事是我们在县城里没有房子，只能到处去借租别人家的屋子。

居无定所拿来形容很贴切，我们总在搬家，从乌江东搬到乌江西，从迎将桥搬到丁字口，地方多原因更多。可能是遇上黑心的房东，在房租和水电价格上贪点小便宜。钱不多，可当他把事情摆在桌面上的时候，房东的脸色就难看了。也可能遇到一位好心的房东，走得太近却莫名奇妙的争吵了一回。原因都千奇百怪，有些是我至今猜不透的秘密。

妈妈的身体常年不好，而他只是一名建筑师傅，所以他很辛苦，大家都很辛苦。我和哥哥一路从小学升初中、高中和大学，他也只能像头孤独的老马，跑个不停。我已经不记得他因为工资和人发生多少次争执，他满脸赤红，几近撕扯着嗓子，如同经历一场鏖战，回到家累得说不上话。我不敢深想，是不是每次他讨要工资都要经历这般磨难，受这许多委屈，都要燃烧他的健康。

这种事想的越深，心里就越发的紧。我一度宽慰自己，父爱如山，那他理当是个巨人，巨人又哪里知道累？

高中，我开始用手机，那时联系人的名单上他排在第二栏第三名，那时候他叫爸爸；大学，联系人的名单多了，他的名字不知道排在哪一处，这时候他叫老爸。

07年车祸，他陪着我去医院，医生拿着几百毫升的注射器在我头上抽淤血，他心惊胆颤，看着针尖里的乌血奇怪的流出泪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老男人哭，他哽咽的样子真不好看。而他受伤的时候，赶巧我要到学校报道，伤在脸上的他，牙齿松动，嘴唇破裂，我看得难受，却只来得及为他做两顿汤泡饭，然后就被他逼着上了奔向大学的巴车。

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他立在栅栏旁跟我摆手，等到汽车发动他才返身回走，步子又慢又沉，一步一步，他微微发福也渐渐佝偻的身躯融进人群里，我甚至都分辨不了哪一个是他的身影。

他是那么的卑微，一如他忙碌艰难的半辈子。

每年端午，我都想跟他说一句，爸，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可我从来也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