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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来自主题: 你是如何度过人生最贫穷时刻?
十元钱过年的往事
胤之都
2019年7月22日
“ 贫穷是一副烂牌,我们必须要打好。 ”

一九八八年初,还有大概三天就要过年了,我和父亲在老家的一片土地上干活,天色已经暗淡了,四周开始逐渐寂静。四爹过来了,跟父亲聊了一会,我在收拾东西,听见父亲缓缓说道,老四,你那里借十块给我,我过年实在没钱了。四爹当即掏了一张大团结给父亲。我和父亲开心地摸黑沿山路回家,没有手电,没有火把,但常年干农活习惯了,内心也更是有点欢欣。

说是家,其实很是寒碜。就是三间土坯偏房,入户是灶屋加饭桌,再进去是两间卧室,每间都是十五、六平米吧,次年是增加了一间猪牛圈。总之,我们一家四口是挤在里面,虽然有人说这是全村最差的房子了,但是我们都还是不在意。我那时7岁,弟弟才2岁,只要听父母的话,好好学习,干好农活就行了。

其实我们家的住房,本不应那么紧张。八七年初的时候,父母举债从爷爷的老屋搬出来,修筑了三大间土坯大屋,有正房、堂屋、客厅,偏房(灶屋和猪牛圈等),还可以筑二楼,是当时我们川北农村的普遍样式。结果房子筑好,记忆里母亲还高高兴兴地带着饭,铺上油纸,我们坐在地上,欢快地吃了一顿地摊饭。还没搬进去,就遇上春雨爆发,泡垮了房屋。那一片残垣断壁喔,让人撕心裂肺。父亲伫立期间孤独无助的身影,我至今还记得。没办法,总得要住吧,只能再度举债,先暂时修了三间偏房,到年底连过年钱都没有,只能向四爹求助了。

钱借到之后,母亲去买了很多白菜,正好邻居那一年在卤豆腐,又弄了一批豆腐回来(估计也赊了一部分),年猪是没有的,只能是少割点肉,加上自己的各种泡菜和腌菜,好在母亲心灵手巧,能把很多平凡小菜做出花样。那时家里有一台土灶,一个蜂窝煤炉子,一口大锅,每顿揭开锅盖,准是白菜炒豆腐,至今让我味蕾深刻。一个寒假啊,幸好后来去了外公家,还吃了点好的。

其实在很多人眼中,我家还不至于如此潦倒。毕竟我父亲是乡初级中学的正式化学老师,每月都有几十元工资的,是吃国家饭的。那时每周周日下午,我就随父亲,跟绝大多数读初中的同学一样,背着一周的米粮泡菜等,步行数里到镇上学校,父亲有个十来平米的寝室,在那里做饭,睡觉。周六中午课后,我们又和其他同学一起,步行返回各自乡下的家。——问题是在于,父亲的工资,貌似从来没有兑现过,政府发不起,我的学费都交不起,只能说从工资里扣,父亲后来想买一辆二八的老式五洲牌自行车,都是积攒了好久,大概总价是一百四五十元吧,还欠了一部分钱才提车回来。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对于我们这个西部山区里的小镇,实在是太远了,父母一边教书,一边干农活,也没有别的收入,实在是困难之至。

具体而言,那几年,新衣服是极少的,补丁是常见的,弟弟更是只能穿我剩下的旧衣服;有一次父亲带我和弟弟,步行二十公里去我干爹家拜年,走时干爹给我十元,给我弟弟五元,我们是一路念着感谢回家的;我读三年级时,冬天没有棉衣,冷得瑟瑟发抖,正好被赶场的母亲发现了,领我到街上的商店,好说歹说赊了一件十元钱的棉衣,约定下一场她卖粮食了归还,那件棉衣我保存了很多年;至于好多学习用品,比如四年级学珠算,买算盘都买不起,都是借同学的;二年级出去春游,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啃着干硬的冷馒头,内心好羡慕同学们的零食……

更要命的是,那几年由于穷困潦倒,父亲升迁无望,收入微薄,债台高筑,无以排解,经常酗酒,也经常熬夜赌博,白天睡觉,脾气越发暴躁。我不得不每天上完早课回来,抓紧生炉子,做点稀饭面条什么的,吃完赶紧去上课,尤其是寒冷的冬天,满手冻包冻疮,现在都不忍直视。还有很多家务,稍有不顺,便会遭到父亲的呵斥,乃至打骂。父母也经常争吵,母亲的身体也不好,经常吃药,现在想想,那也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又过了两年,大约是九零年,父亲眼看也必须得改变了。于是暑假也跟亲友一起骑车贩卖鸡鸭,走家串户卖茶叶,没挣到钱。后来父亲有一次到县城工作的机会,由于自己短视、懦弱和犹豫,给放弃了,工作和仕途之路彻底没戏了。大约到了九一年底,母亲痛定思痛,开始在街上集市,逢场时支个筛子,卖点水果。我记得有一次去她那里,她给我一个桔子,我都好久舍不得吃。

到了九二年初,父母决定正式舍弃水果,开始贩卖老鼠药, 我记得是九二年二月二十九日开张的,由于药品对路,效果不错,生意逐渐好起来,后来又加入了农药、菜种的销售。母亲就在我们家邻近的两个乡镇摆外摊,十天六个场,每天五六点就步行出发,然后忙到中午,如果是农忙季节,常常是顾不上吃饭,母亲还落下了胃病。摆外摊是很辛苦的,要早起占位置,城管要轰,还有恶劣天气,小偷小摸等等,我也经常被同学们嘲笑,的确,和他们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有钱的父母相比,我的父母的这点小生意,既上不了台面,也实在太卑微了。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非议,这个小生意的确给我们家里带来了比较好的收入,我和弟弟的学习相对更有保障,成绩都还可以。记得父母经常都在煤油灯下算账,最多的一次,大概一场的营业额是五六百元,我还特地写进作文里纪念。我和弟弟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每次父母去做生意,我就抽空做好饭,带好弟弟,有时还炒菜,等父母回来,通常都会有一袋两毛钱的五香瓜子奖赏给我和弟弟。更大的经济作用在于,父母努力攒钱,先修了正房的地基,后来终于在九五年修好了三间高高的砖瓦房,大抵是村里第三栋砖房子,我们都觉得很是有面儿。

不过,由于底小利薄,加之修房等各类开支,父母一直是欠债状态,修房后更是如此。九五年七月,我以全区第一、全县前茅的成绩考上了省部级中专,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家里还是很困难,弟弟成绩很优异,听说九八年国家大学要并轨收费了,加之那时统招中专也不用交钱,国家包分配,在农村是很不错的出路,最后我终于去了省城读书。

去读中专那四年,其实家里也不是很顺畅,发生了很多事,有时候连我的每个月二百元生活费都不见得能按时寄到。加上弟弟逐渐读中学,开支更大了。但是,总体来说,比我小学时那几年的贫困时期,还是好多了,毕竟时代在进步。

再后来,我中专毕业,又读了四年成人本科,工作四年后又考上公费研究生,来到北方某大城市工作,定居,成家立业,一路波折。弟弟一路读书顺畅,在北方读完本硕连读后,又回到省城工作。父母呢,就一直做着这个小生意,由于时代的各类新型商业业态的冲击,一直都是勉强维持的状态,大约是到了2010年左右,才开始在镇上租了一个小门面。后来一直干到2016年吧,等到弟弟在省城定居之后,才终于宣告金盆洗手,彻底告别这24年的生意。而这时父亲的退休金已经是几千元了,还从不拖欠,这一年他们也还清了多年的欠债。无债一身轻,记得那天父亲和我喝了好几杯。——但是,多年操劳落下的疾病,很难痊愈,也让我们担心。而他们偶尔来我或弟弟家里住一段,更多的,他们喜欢回到老家小镇养老。

而现在我自己的生活,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只能算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但由于消费观念和消费水平的巨大变化,有时还经常浪费,花钱大手大脚难免,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个十元,现在想想都有犯罪感。——当年的过年钱,现在竟是那么微不足道,不免让人唏嘘不已。

从内心来讲,我不大想提当年的那段生活,因为实在是太过贫困卑微;但是现在看来,那都是人生必然的修行,淳朴的父母教我如何做人,善良的乡亲帮我们如何脱贫,无私的老师授予我们丰富的知识,纯真的同学也成了童年欢快的伙伴。还有那些看似繁琐,无奈的家务事,农活,都极大地锻炼了我的身体,陶冶了我的情操,促使我更加勇敢和坚韧、宽容。而当初周边还有很多比我们还要困难的同学和村民,通过自己多年的勤劳努力,现在也都过得不错,这也给我了很大的鼓舞。——对于此,我只能报以深深的感谢和感恩,如同一笔财富珍宝,留在心底。而偶尔看一些反映家乡特色的媒体节目,更能寄托这种乡愁情感。——当然,反过来讲,贫穷造成自己性格上的一些自卑,懦弱,短视,侥幸等等,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困扰着我,也有一些不好的综合反映,还需要努力去克服。

有时我也在想,或者偶尔跟父亲探讨,如果当时他能坚持去县城工作,是不是就不会在村里修砖房了?是不是就能开阔眼界,从而不让我读中专,而是顺利地读高中考大学从而人生不会这么曲折了?或者,他不去县里工作,但不坚持举债修砖房,是不是也能送我读高中?他如果早点做生意,坚持做茶叶,是不是也像现在很多大企业家?他如果早点去深圳沿海闯荡,是不是我们家里也会很快发达?而我即使是上了高中,是不是也像很多废柴一样读不出来没有出息?如果我处在父亲当年的状况,很多事情,会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这些问题,都只是如果,没有答案。而唯一的答案,就是事实。直到我当了父亲之后,才慢慢在现实中理解,贫穷不仅会限制想象力,还真的会限制当前的判断力和行动力。——扭转贫穷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家庭的事情,也是政府的事情,社会的事情,而这偏偏又是个世界性难题。

我现在已近中年,从内心已经基本释然了,就像一条大河,水到中游而越发宽阔。——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顺畅还是艰辛,很多的经历,很多的选择,其实都是人生的修行课,而且是必修课,似乎谁都逃避不了。贫穷,挫折,乃至失败,破产,都有可能在我们身上附着,——就像和命运打牌一样,面对这些个不期而来的暂时无法摆脱的烂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还是得出牌。——我们必须要做的,就是只能面对现实,理性分析,坚决行动,力争把一副烂牌打成好牌,实在打不好,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也无怨无悔。也许,这才是精彩的人生吧。

感谢南瓜屋给我这个机会。谨以此文献给我最亲爱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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