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小峰去世的时候才十八岁，那年我正读大学，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的病情都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我母亲说，表弟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摸到膝盖下方的骨头有块隆起，他没在意。等到十七岁时，他被查出右大腿外侧根部有肿瘤，就是骨癌。医生说，这个位置就是要你命的位置。不能截肢保全性命，因为很可能癌细胞早已扩散到上部躯体，只能采取化疗，慢慢等死。

病情轻的时候，表弟并没有放弃学业，而是坚持上学。1991年，表弟初中毕业，他想报考县里的职业高中。那时的职业高中对一个农村男孩来说很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表弟要考职业高中，是因为二姨家大表姐的儿子要考职业高中，大表姐要我替她儿子考试。那时监考不严，不像现在。在考场外，我遇到了表弟和三舅小峰。

“小峰，你也来考试了？”我很惊讶。说实话，当时我想表弟是一定早早辞世的人，为什么还要考这门子试？

“我来考试啊！”表弟很高兴，问我：“柱子哥，你怎么来了？”

我只能实话实说，我说替那个外甥叫大兵的考职业高中啊。当我说这话时，我分明看到表弟眼里有一丝失落。我从小就学习好，当老师的三舅曾教过我一年，那时我在五年级，每次考试我总是全级第一。替考那会儿，我已经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从一个中等师范学校考入一所师范学院。

那些日子，我一直高兴不起来，很压抑，就因为替考和表弟的相遇。我想，他应该知道那次考试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上，但他是在生命的无望中给自己争取一点点希望。而此刻，他遇到了风华正茂的我，而且替别人考试，肯定以绝对的优势替别人考上职业高中。

我的出现，让本以被命运所抛弃的表弟更加痛苦，甚至感到巨大的不公和嘲弄。

后来听说表弟考上了那所职业高中，但没去入学，因为他最终病倒了。

在所有的表兄弟之中，我母亲最喜欢表弟小峰了，我也是。小时候，每次我跟母亲去姥姥家，小表弟小峰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晚上喜欢和我挤一个被窝。我每次回家，小峰总不乐意，拽着我哭，每次都是被三舅拖回家去。有次我要回家时，突然下起了阵雨，表弟小峰高兴得直跳，还冲着天空大喊：“下吧，下吧！”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早些年，每逢过年，我姥姥家的几个表兄弟都到我家给母亲磕头，他们都带着礼物。但在临走时，其他几个表哥、表弟总会装模作样地留礼物，母亲总是赶紧拦住，说道：“大过年的，你们谁的东西也不留，来就很高兴了！”听母亲这么说，他们就作罢。我娘知道，他们几个听他们娘的，拿礼物只是装装样子。唯独表弟小峰不，把东西一股脑留下。我娘会说：“小峰，回家你娘会骂你的。”小峰不管，每年都是如此。我娘说，在她的这些侄子当中，只有小峰最好，嘴巧，心眼灵，还实诚。

表弟去世那年，他才十八岁。我母亲说，他在临去世前的一天，曾对他母亲说道：“娘，你过来，伸过手！”我舅妈就伸过手去，结果表弟逮住她的手就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娘说：“你三妗子就是一傻娘们儿，不然你表弟不会在临死前咬她一口。”

我表弟有个姐姐，叫小燕，比我小。小燕从小伶俐可爱，像她弟弟一样招人喜欢。但在十岁那年，小燕疯掉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不会做作业。那天傍晚放学，表妹回家做作业，结果被三妗子打了，表妹就在黄昏的夜色中跑到了村北的芦苇荡中。姥姥村的北边有一大片的芦苇荡，中间有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穿过芦苇荡。每到夜色降临，人们都不敢穿过那条小路。

当人们找到表妹时，她浑身哆嗦着蜷缩在芦苇荡深处的小径旁边。回来后，表妹就精神失常了。第二天，她说昨晚奶奶在前边领着她走向芦苇荡深处，而那时，她的奶奶也是我姥姥正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寻找孩子的消息。至今，表妹都疯疯癫癫的。

如今，每当我的母亲说起三妗子，仍恨得咬牙切齿。母亲说，你三舅怎么找了那样一个女人，自己不高兴就拿孩子出气。有次我小妗子冷嘲热讽地挖苦三妗子，三妗子就逮过表妹揍了一顿。那时，表妹还没疯。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打自己的孩子给别人使眼色，傻啊！”

我想，如果三妗子好好地教育孩子，表妹不会疯掉，表弟在临死前也不会咬她一口。表弟是死不瞑目，放不下爹娘，因为他知道自己走后，他的疯姐姐会让爹娘操碎了心。

表弟的去世，让三舅苍老了很多很多，过年时给三舅磕头，我们几个都不知道说啥，甚至不敢偷偷瞟一眼墙上表弟生前的照片，怕引起三舅的伤痛。

当三舅去世时，我跪在地上哭得很痛！当时我想，三舅终于可以到天堂里去见他的儿子去了。

写到这里，禁不住又一次流下泪水，泪光中是那个十八岁的可爱少年郎！【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