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奇异的地方。

因为石油，它在东北荒原上从无到有，迅速崛起。

各种各样的人，从祖国各地，汇聚到这里。

与当地世代务农的人不同，他们大都有文化，有铁饭碗，是双职工，上下班有总厂的班车，住总厂分的楼房；他们的孩子上总厂的幼儿园，直至高中毕业；生病了，都去总厂的医院；过年过节，总厂会分你能想象得到的，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当他们退休了，无论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文化程度，都可以接父母的班，继续在总厂的安排下，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的父母都是总厂的职工，所以从小我就有个名字，叫做总厂子弟。

真正的以厂为家。

我们的住宅区都是齐整的楼房，几乎一样高的豆腐块形状。当然，根据建设年代的不同，住宅楼的造型和颜色会稍有变化。

道路都横平竖直。长长的水泥路上，偶尔会有一个脚印深深印进水泥里。那是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调皮的孩子，趁修路工人不注意，偷偷在还没有凝固的水泥上踩下的。

路边的行道树也都长得整整齐齐，因为每年的植树节，厂子都是全员出动，种树，包括小学生。

下雪也是，全员停工、停课，扫雪。

于是，有一次，在下了雪的早晨，当我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跑着跑着就掉进了一个洞里，那应该是一个早已经挖好却忘了栽上小树的树坑，那是我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答案。

住宅区的中心有一个日用品商店，一个副食店，一个菜市场，一个邮局，一个体育馆，一个少年宫，还有一个小公园，公园的假山上有几只水泥做的仙鹤。

总厂几乎不受市政府的管辖，因为它有自己的直属上级。

安静，宽敞，闭塞，停滞。

只有上下班的时间，会热闹那么一小会儿。

人群如同潮水，来的和去的，几乎一样快。

像是一个外星基地，我们几乎不与当地人来往。

我们咀嚼这片土地出产的粮食和蔬菜，我们呼吸这片土地上或冷冽或温暖的空气，我们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片土地所有的馈赠，但是，我们看不起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当地人。

也可以说，我们在这里生活，但是，一直是异乡人。

长大以后我才发现，其实，总厂是空降的孤岛，象风筝一样，和这片土地的联系，只有一根缥缈的线。

我们没有和这片土地血肉相连的感觉，每个人的户口本上，都有一个籍贯，各种远方，但就是不在这里。

我敬爱的高中班主任，退休后也回到了她的故乡，要看望老师，你只能坐火车去另一个省份。

所有的孩子都以离开这里为荣，回总厂，老老实实地接班，那是最没出息的证明。

生活是真切的，我也确实在这里长大，但是，我不会回去了。

回不去了。

现在电视上宣传片里的总厂，和我的记忆大相径庭。

我家楼后面那些一望无际的水泡子，盛产水草、野鸭和蚊子，现在，它有了高大上的名字，叫湿地。

镜头一扫，天那么蓝，水那么绿，清风徐来，大雁成行。

可是，我不认识它了呀。

总厂的住宅现在都卖给了职工，和全国的房价相反，越来越便宜，因为年轻人都走了，没有接盘侠。

幼儿园改成了老年活动室，因为没有小孩子了。

我的父母也在退休后，随我来到了南方。

和以前一样，天空还是那样辽阔深远，西北风还是那么凛冽刺骨，大簇大簇的丁香花盛开时，闻起来还是那么沁人心脾，白桦树还是那么秀丽挺拔，九月那厚厚的落叶还是被人堆成一座座小山，散发着北方秋天独有的气息。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好的医生，看病要去市里，很远；上学也是，子弟学校已经没有好的老师；网购没有包邮的优惠，甚至，经常在不发货的地区名单上；人们很少刷卡，更别说移动支付了；银行的大堂经理也用不明白手机银行，让去办事的人，心态直接崩了；超市的货架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架子上的商品，看似名牌，实则可疑。

衣食住行，都那么地不方便了，于是人们的离去，变得自然而然。

我和那些留守总厂的同学，也完全失去了交流的可能。

我们甚至不像是同龄人，我怀疑他们的思想被北方的严寒冻结了，他们似乎还停留在过去，全然没有意识到世界的变化。当然，公平地说，这不全是他们的错。

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住宅楼外，除了原野，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啊，真正的，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它甚至不能算是城区，当然，也不是乡村。

它会最终消失在地图上吗？谁知道。

可是，偶尔，我还是会在梦里回到那里，并且，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