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林从记事儿时起，就知道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个多余的，多余到连名字都起的不走心。

邓林妈肚子疼的那天，他父亲正在自己后山上的林子里忙，等接到信儿下了山，邓林已经出生了。父亲看了一眼迫不及待嚎叫的她，随口说，是个丫头，就叫邓林吧，林子的林。

邓林常常想，我这是跟你有多大仇啊，亲闺女的名字你都糊弄，你说你加个王字旁会有多难，你说叫个“琳琳”也多少是个女孩的名字，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棵树啊？！

你儿子你倒是上心，邓永年，又有寓意，又合折押韵。你怎么不给我起个邓木，邓树，邓松，多和着你的心思。邓林脑袋里勾勒出哥哥的名字和满山的树木，偷偷地笑了。

哥哥大邓林四岁，在家里跟她最亲，第一眼看见妹妹就拿着柳树叶挠邓林的脚心，丫头，戏痒不？等你会走了，哥给你用树叶编个帽子带。那时，他脑袋上就带着柳条编的伪装帽，郁郁葱葱的好看。

等到邓林会走的时候，哥哥还真的用父亲栽的松树的枝条编了一个帽子，戴在邓林头上也是郁郁葱葱。

父亲大发雷霆，劈手抓下来，狠狠掷在地上，嘴里咆哮这邓林听不懂的话。

邓林从那时起，确认了父亲是不喜欢自己的，她在他眼里是多余的。

后来无数的事例一一验证了邓林的确认。

她的衣服都是哥哥穿剩下的；她的头发从来都是男孩子的短发；她吃饭一定是和母亲在他们父子俩吃过之后；她在外面受欺负他从来不给她撑腰；她从来不敢像别的孩子那样玩手机玩电脑；她从来不敢涂脂抹粉地像个女孩子一般打扮一番......

而父亲对哥哥却从来都是听之任之，甚至连初中都没念完，就让哥哥辍学了。

父亲最常跟邓林说的一句话是，有能耐你就走出这大山，去城里当城里人去，别在这儿娘们似的唧唧歪歪，你不嫌丢人，我嫌。

他和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俩人因邓林逃课出去玩大吵了一架，父亲给了她一巴掌后，邓林大喊着：我是多余的，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2、

邓林考上了大学，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总算是要离开了压抑的家，总算是要离开了压抑的父亲。

村里能上大学的孩子少之又少，邓林是堵了一口十几年的气，她一定要把多余的自己彻底地抛出这片大山。

父亲看着录取通知书默不作声，跟母亲嘀咕了好几天。

后来家里来了个人，父亲带着他去后山转了一圈，那人指着最粗最壮的几棵树说，就这几棵吧。

父亲皱着眉头对邓林说，知道不，那几棵树现在大腿粗，再长个四五年才能卖上好价钱，别以为你上了大学有多了不起，混不出个样子来就白瞎了老子的几棵树钱。

邓林轻蔑地撇撇嘴，还，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父亲一愣，便不再说话。

哥哥说，你别记恨他，他心里疼着你呐。

邓林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嘴上懒得和哥哥争论那个人。

邓林的学校就在当地的市内，可是四年的时间里，她没回过一次家。假期她都用来打工挣下个学期的费用，只是每到过年那几天，心里也确实是凄凉。

她咬咬牙，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后果，现在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将来你老了那一天也别想让我伺候你一天。

3、

邓林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

父亲即便是进城，也从来不通知她，更不会来见她，父女俩飚着劲儿，解不开的疙瘩。

母亲和哥哥每次进城时倒是会去她那儿看看，拿些山里的蘑菇、草菌、榛子、松仔什么的。邓林每次都说带着怪麻烦的，城里也有卖的。

母亲和哥哥就说，是父亲非让让带着的，这几年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上山的次数也少了许多，这些都是他每次上山摘回来的。听说是他摘的，邓林便一样也不吃，回头全都送给同事。

邓林每个月往家寄500块钱，她说算当年那些树钱，一年还一棵，有4年就可以还完。

哥哥给她打电话，笑着说，妹，还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啊？

邓林一本正经地回，那是我的伤疤。

当几棵树钱终于还清，母亲和哥哥再次来时候，父亲居然惴惴地跟在后面进了门，说你妈这阵子一直便血，要去医院检查，你得陪着。

邓林看了看父亲那张木讷的脸，八年了，居然老的有些走样了。

医院的检查下来了，是直肠癌，需要手术。可血库里正巧没了母亲的血型血，邓林和哥哥去验血，可结果一出来，俩人的血型竟然和母亲的完全不搭边。

母亲拍着目瞪口呆的兄妹俩的头，别哭。儿子，闺女，妈和你爹结婚后就知道无法生育，你们都是你爸在后山林子里捡回来的，你哥的包袱皮里还有个名，你却啥也没有。

母亲继续说，邓林啊，别看你爸表面对你严厉，其实他心里对你最为重。他总说，永年毕竟是个男孩子，山里再苦也能活下去，你是个闺女，窝在那穷山恶水他会一辈子不踏实的。

邓林当然不相信母亲的话，父亲会那么好心，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亲生的，才对自己这么刻薄吗？

母亲说，记得他有个纸箱子不？从来不让你和哥哥动，也不让你们看。

邓林迟疑地说，记得。

里面装的都是你的东西，捡你时的包袱皮，你穿过的衣服、鞋，玩过的玩具，上学时的课本、作业本，每次剪掉的长头发，你用过的所有东西。他说，永年的东西不用留，将来总是要留在身边的，而你将来总是要飞出大山，等看不见你时，他会想你的。你寄回去的钱，他也放在了里面，说是这钱谁也不许动心眼，那是留给闺女的嫁妆钱。母亲泪眼婆娑地讲述着，山上的树都长大了，他老早就把长势最好的标记着，说这些都是留给闺女的。别怪他对你不好，这些年他心里的苦，没人能理解的。

邓林瞬间泪雨滂沱了，说不上来是委屈还是感动，也说不上来后悔还是伤心。

父亲交完手术押金急匆匆进来，邓林迎上去，用手轻轻抹去父亲额头上的汗。

嘴角抽搐着，邓林用了好大的力气说了声：爸，谢谢！我知道我不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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