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农作物以水稻种植为主，一年成熟两季。放眼望去，村子里的山沟沟和平坦的地方到处都是田和地。在我小时候，农业耕作根本没有机械化这个概念，犁田这种体力的活，大部分就落在各家各户喂养的牛身上了。

一般情况下，哪一户要是单独养一头牛是很费人力和时间的事，基本上都是两三户合伙养一头，等到农忙时再根据各家的情况轮流使用。

但我们家因为地太多，我们家单独喂养了一头牛。每天的程序就是：天不亮把牛牵出牛栏，到小河边喝水撒尿，再找个水草丰盛的地方放养吃草。下午重复如此。

当然一般情况下，牛只吃杂草，但如果时节恰逢地里到处是花生黄豆苗的季节，套在水牛鼻子上的缰绳就得在放养人的手里死死攥得，因为一个不小心，看似憨厚老实的牛会冷不丁的用它长长的舌头把豆苗或花生苗剜进嘴里，就像小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偷糖吃，总有一种暗爽的感觉。

但倍爽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淡下去，放牛的娃娃就要准备接受来自苗子主人家的指责和谩骂了，在当年物资紧缺的年代，谁家的花生黄豆都占着家里收入的一部分，要是苗子的主人家是很泼辣的女人，自然就免不了一顿指名道姓的大骂。

要真是苗子被吃的不能再补救，一般情况下，骂得满脸通红的泼辣女人还会跑上门去跟放牛娃的父母理论，最后放牛娃的家人只得心虚的和对方商定：等家里的黄豆或花生成熟了再赔给她一两斤，听到这样的答复后，女人才会骂骂咧咧的离去。

现在看来当年放牛也是份相当危险的工作，但其实除了时不时的提防牛偷吃，还得担心来自牛对人身的伤害。

记得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刚放暑假老爸就在饭桌上下达了指令：“夭夭，暑假的两个月，你的任务就是早晚放牛。”虽然放牛的王二小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学习的榜样，但我知道王二小在遇见敌人前，放牛的的感受应该和我差不多：苦差事，高风险。

本来我想推辞的，但望了望父亲被生活磨得黑亮的脸庞，我只得端着豁了口的饭碗装作很懂事的样子点了点头，其实内心崩溃的要死。前几天还听嫁在别村的姑姑回娘家时说，他们村有一个小孩，放牛时玩笑着把缰绳拴在腰上，后来被牛鼻子用力一甩，拖到池塘里淹死了。

那时候不懂生死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直觉让我很怕死。在听到暑假我放牛的指令后更是后背一阵阵的冷汗涔涔。

人要是带着情绪，特别是带着情绪面对影响自己情绪的人或物，总会带有一种敌意。

那天早上，我把家里那头比我起码高了两个头的水牛从牛栏里牵出来，看着它慢腾腾地迈着八字步，四只蹄子像是跟着某种节奏慢条斯理的向前走时，我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缰绳紧紧的抓在手里，顺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当作我指挥它前行的武器。

我手里的枯树枝第一次打在牛背上时，只听水牛狂吸着鼻子哼哼唧唧两声，依旧扭动着两瓣屁股向前走着，早上的起床气还在心里萦绕，水牛的慢节奏越发激发了我的不满。

想到这里，我使劲的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抽在水牛墨黑而宽阔的背上，果然水牛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刚开始水牛还吃痛耸了耸背，但一阵抽打后两条前腿迈出的步子更大了。

我像是找到了没有睡饱觉的出气口，又像是找到了可以提起兴致的娱乐项目，手里的树枝开始有意无意的抽在水牛身上，水牛突然扬起蹄子小跑起来，望着眼前健壮的水牛甩动着庞大的身躯跑动，并不粗大的牛腿和庞大的牛身在一幅动态图里显得滑稽可笑。

快乐就是这样简单，我感觉自己快要像风一样飞了起来，手里的缰绳不由自主的松了松，就在我陶醉在这样的放牛过程时，水牛突然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我在惯性的作用下还在向前跑着，突然感觉自己的右边脑袋生疼，眼前顿时一黑，条件反射下用双手捧住脑袋。

牛脚，一只大牛蹄子，可恶的牛！

我的脑袋被牛踢了，对，就是牛踢的，脑袋大概是被踢坏了吧，昏昏沉沉的疼！我连忙弓下腰蜷缩着蹲在地上，眼眶里早就因为疼痛盛满了眼泪。

从来没有想过它会踢我，老爸说我们家的水牛很温驯的，比起隔壁胡伯伯家的那头桀骜不驯的公牛来简直温柔许多。

也许温柔也是有底线的，牛也一样。或许我反复抽在它身上的树枝终于让它奋起反抗了。

可是它这反抗也太强烈了，至少它那一蹄子，我这弱小的身躯怎么承受得了！

我蹲在地上足足有三五分钟，脑袋才稍微清醒了一些，我用手在右脑袋上仔细的摸了摸，还好没有起包，说明水牛的这一脚还是蹄下留情了，别说它用十分力就是只用一半的力道，估计我这颗脑袋真就得脑震荡什么的，要是变成了傻丫头岂不是一辈子就完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后怕起来，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它们也有自己的思维和感受，想来它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吧。

回家后，我把水牛踢我的脑袋的事跟老爸说了一嘴，没想到老爸还没等我的抱怨说出口，就连忙问：“你是不是打了它？”

什么？难道水牛还会告状？现场发生的一切我都没有描述过，听这话的意思我更是半个字都不敢提了，老爸怎么会得出这个基本存在的结论？难道他的背后真长了眼睛？

“如果你不打它，它肯定不会拿蹄子踢你的。”老爸笃定说。

真不明白，我们家的这头水牛是怎么取得我们家最有威严的男人的信任的，居然让他连亲闺女都不相信，无条件的相信一头水牛，直接把矛头指向自己的闺女。

后背再一次又被吓得冷汗涔涔。

“老爸！被踢的是你闺女呢！你偏心！”我气急败坏的冲着老爸吼起来，听到这话他走过来把我拉到身边，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疼吧？”他问。

他这不是废话吗？要不然他试试？我在心里对他武断的判断还是有些不满，搁谁脑袋上被牛踢上一脚能不疼吗？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和我家水牛自那次不愉快之后似乎建立起了属于我们俩之间的默契，从此它就是我的牛大爷。我再也不拿树枝抽它宽厚的牛背和牛屁股了，而它似乎也真的温驯了许多，再也没有抬牛蹄子踢过我了。

每次，我都牵着它选择水草茂盛的地方吃草，在它低头狂啃时将缰绳搁在牛背上，然后满山满野的去找野菜，摘野果，等到我盆满钵满下山时，牛大爷也已经吃得肚满肠肥，原来人和动物的相处也讲究技巧，我开始庆幸我这被牛踢过脑袋居然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