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边陲小镇的第一年，我竟有些住的不太习惯，交通的闭塞，气候的寒冷干燥，饮食品种的匮乏，让我逐渐开始怀疑起为了一个人回到这里的正确性。

不过还好，我还有一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与一把只属于我的吉他，只可惜前者并不属于我。其实那个时候的我一天里大多数时间，压根就没有什么工作。我便时不时会弹奏起那首小时候就流行的那首歌，东城卫的《够爱》。作为一部电视剧的插曲，它很好的“喧宾夺主”，直到现在大家纷纷忘记了那部电视剧，却一直记得这首歌。大概完整的弹了上百遍吧，虽然感觉不到歌词中有什么深切的含义，但旋律一直萦绕在我的梦境中。

其实回到故乡的选择也有一些武断，直到今天我都不肯大方向别人阐述，自己是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生而回到的故乡。记得日后的公务员体检时，体检的医生仔细看了我的详细履历后，连连惋惜我的高学历，即将埋没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城里。

其实作为一个211大学毕业生，大学期间的我玩的很疯：打篮球打到全校联赛MVP；写小说在校报连载17周；组乐队演出场场爆满.......毕业后大家纷纷落户北上广，我却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故乡。其中缘由很多人问过我，我都以一句：父母在，不远游打发掉。

我想，我舍弃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回来找你，你一定会跟我在一起，然后美满的生活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即使我没有更好的未来。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天，她浓妆艳抹的打着伞站在雨中，翘首期望着谁。而我在朋友的汽车副驾驶上。茶色的玻璃让她看不见我的存在，我却能看见她眼中那份恋爱的幸福感。

我问朋友：“看见C了吗？”

朋友楞了一下，随后歪着嘴笑了一下。“看见了，她比高中的时候会打扮了。”

“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抿了抿嘴唇，追问道

不久后，朋友便推给我她的微信。

她的微信设置成为陌生人朋友圈十张图片可见，第一张我就看见了她与那个男生的照片。说实话，如果高中时的她是一颗菡萏，现在已经是一株盛开的荷花了。我在她的眉眼间看见了爱情的幸福感，幸福的无以复加。

我突然想加一下她的好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连连关上了手机，却一次次的打开。那时我正在看电视，是自己最讨厌的选秀节目。在一阵悠扬的马头琴过后，我的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泪珠摔在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几天之后，我正式上班，作为小城里最年轻，也是成绩最好的公务员。看着大多秃顶的领导们，我似乎看见了未来的自己，竟开始恐惧未来的自己会变成领导的模样。如果日复一日的生活成为我命中注定的事，那么跟灵魂死亡有什么分别？

那段日子几乎成为我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光，每天行尸走肉般的上班，工作，吃饭，下班，睡觉。没有一丝生气。这里没有我喜欢的那种汽水，没有曾经和我一起嬉笑怒骂的老伙计们，最重要的是没有了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时候的自己，要怎么来形容呢？

平淡无奇。或者普普通通。

会因为任何小事而感觉到伤怀，也会仅仅几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也有几次去染过头发，但是没过多久就被父母强行要求染回黑色。多染几次之后头发就会变得毛糙。

也曾经穿过那种留有破洞的裤子，非常地不适合自己。只是因为当时流行，觉得很特别。

也会用要以交朋友的理由，学着在外面喝酒闹事。虽然家里的钱足够我祸害，但是我却一直在酒精的麻醉中感觉到对父母的一丝愧疚。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这些举动，也是和时尚与好看无关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希望自己变得特别，变得醒目，变得可以在人群里生动起来。变得可以吸引某个人的目光，更多地朝自己看过来。

（二）

这期间也确实和父母大吵大闹过。为了辞职，更为了快速的遇见下一个她。可惜国家政策，公务员要签五年的合同，否则就要进入失信名单，做什么都没人要。我只好在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向这个既成的事实妥协了。

但唯一没有妥协的，是我的吉他。每次洗完澡，家里不允许使用电吹风。我便在等待头发干掉的时候弹上几曲。逐渐我已经可以不看谱弹出还算可以的旋律。我不知道作为一名吉他手在小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我知道要一个人生存在这里，就要摒弃一些我曾经深爱的东西。

但是我错了，直到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缪想，我才真正明白，孤独这东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

那天我们的聚会很平常，一样是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我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在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见了40岁以后的自己，就像《千与千寻》中贪吃变成猪的千寻父母一样，油腻且无趣。恍惚间，我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她叼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带着黑色墨镜，品着似乎是红酒一般的玩意儿，却活生生把自己培养出了贵族的气质。我在脑中反复搜索这个人的所有资料，大脑竟如宕机一般没有反应。正当我打算与她搭讪时，她竟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摘下墨镜，勾了勾她的食指，示意我出来走走。

她拉着我走出了酒吧，来到一辆红色本田CRV旁。在月光的照射下，加上初秋凉凉的晚风，我才解除了酒精的麻醉，看清了她的脸。同样是美女，这个女孩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眉宇之间有种超越了她年龄的惊人的美丽，淡淡的柳眉分明仔细的修饰过，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象两把小刷子，亮得让人觉得刺目的一双漂亮到心悸的大眼睛，异常的灵动有神。8分的颜值，10分的穿着，100分的气质。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人。

“叶小阐，25周岁，X大学生会主席，艺术团疯子乐队主音吉他手。”她单刀直入的说出了我的底细。

我吃了一惊，心想自己住在小城竟会有人认识自己，还说出在大学那些辉煌事迹。

“是不是很惊讶？别紧张，这些是我从你的吉他师傅老崔那里知道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缪想，奇思妙想的缪想。比你大3岁，你可以叫我想姐姐，小弟弟！”她一脚跨进了驾驶室，不假思索的说：“你师父找你有事，上车，我带你去看他。”

缪想是一位老司机了，至少我在她倒车入库的娴熟程度上可以看出来。到站后，我来到了小城体育场的后身，一条小巷子里，老崔的吉他教室就在那里。老崔显得有些老了，已经花白的头发配上亚麻的衬衫，拖拉着一双拖鞋。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在向我们招手。

“崔叔，人带到。”缪想向老崔眨了眨眼睛，点上烟自顾自的抽了起来。

老崔看了看我，微微的笑了笑，那笑带着满满的沧桑，伴随着一身的倦怠，就像一颗老玉米，慵懒而饱经风霜。

“崔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记得曾经有人跟我说你去上海闯荡了，怎么回来了？”我小心翼翼的看着老崔，就像我小时候因为爬格子速度太慢而被他用尺子打时的表情。

“小阐啊，一晃你也长这么大了。哥也是刚回来，听朋友说你回来了，有求于你，给哥个面子？”老崔也点了一根烟，同时给我一根，我笑着摆了摆手，他就点着了烟，美滋滋的抽上了。

“哥想组一个乐队，给我着小店打打广告。你们单位不是有“塞北之夏”的演出机会吗？我想让乐队参加这次演出，缺个主音吉他，你来凑一脚，帮帮哥。”他尴尬的看着我，露出一嘴黄牙。

我忽然想到的确在单位的布告栏中有这样一条号召大家参与文艺表演的通知。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接下了老崔的请求。

“她是主唱，你们见过的，缪想，沈阳音乐学院毕业。以后我再给你介绍其他成员。”老崔边说边咳嗽，好像被刚才抽的烟给呛到。他抽到一半，却把烟掐灭，领着我走进了他的吉他教室。和小时候我去学吉他的地方不同，这里很宽敞，也很宁静，一点也不像老崔当年的摇滚暴脾气，每天针针扎、针针扎的声音，学员们反而弹的都是像《成都》一样安静的曲子。

我笑着对老崔说：“崔哥，怎么喜欢上民谣了？”老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现在民谣有市场啊，电吉他那玩意没个三五年没法成手，还是教教小伙骗骗傻姑娘来钱快一点，也能养家糊口。”

想当年，老崔是多么迷恋BEYOND乐队的黄家驹，还记得小的时候为了首《不再犹豫》的solo部分他不眠不休花了3天时间把曲子顺了下来。他说过他要成为下一个窦唯，下一个许巍，或者下一个朴树。那时候的他留着至颈长的头发，打着耳钉，留有“摇滚不死”字样的纹身。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害怕那个纹身，但长大以后我知道，那是他的骄傲。

那个晚上我们并没有聊很多，但是我却很想知道老崔变成如今随波逐流的模样的原因。吉他教室的名字叫TOM，正是老崔的英文名，也是老崔最喜欢的《猫和老鼠》中猫的名字。看着教室里的孩子，我开始怀念起少年时在老崔那里学吉他的时光。那时候的梦想还是滚烫炽热的，不掺任何杂质。为了给孩子辅导琴技，老崔并没有留我在那里太久，我也就寒暄几句便起身回家。

回家的路上缪想送我，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聊着。我明白这是出于礼貌性的聊天，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她送我一路到了家门口，我下了车，借着月光向她道别。

“别忘了每周一三五晚上六点来崔叔那里排练。”缪想发动了汽车，向我摆了摆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

过了两天，周一，我还是一样早早上了班，一样无味的生活，我却期盼着夜晚的到来。毕竟我要有一个新的交友圈子，或许还会遇见一个合适的人。

傍晚5点半，我吃过晚饭后就来到了老崔的店。店子离家不远，步行也就10分钟路程，一到店我就看见一个精瘦的却满脸络腮胡的男青年，在排练室的角落安装架子鼓。我放下手中的电吉他包，帮他一同装了起来。

装着装着，他发现身旁多了个人帮忙，连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友好的说：“兄弟来啦，你就是叶小阐吧，常听崔哥说起你。我是架子鼓手陈宇，你叫我宇哥就行。”

“来啦，一会人就齐，你先坐坐，你嫂子出去买菜了，一会练完大家喝点。”没等我跟陈宇打声招呼，老崔从楼上下来，身后是一群刚刚练完琴的孩子。“崔老师再见！”孩子们欢快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很快，缪想也准时来到排练室。今天她的打扮却很不一样，上身皮衣，下身搭配带着铆钉和破洞的牛仔裤，加上明显的烟熏妆，让她看起来更像是玩摇滚的。其实仔细看来，这里也只有我不像是个摇滚乐手，我衬衫西裤的装扮实在是与今天的主题不符。

六点整，老崔点燃了一支烟，对我们说：“这支烟抽完之前bass 手不到的话我们就开练。”缪想与陈宇两人似乎是旧相识，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便自顾自的玩着手机。我便开始好奇，这个bass手有多神秘，第一次排练居然不准时到。

在老崔的烟抽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一个胖子背着个琴包连跑带颠的飞奔到店里。他满头是汗，汗水浸透了衣衫，却在衣领的位置有一处红色的口红印记，看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唇吻过的痕迹。

“又跟对象鬼混去了吧？叫你早点出来不听，当个老师怎么为人师表的？”陈宇笑着接过他的琴包，胖子抓过一张板凳坐下，狠狠地喘着粗气。

“好了，现在都到齐了，都自我介绍一下吧。”老崔吸了一口烟，眯着眼说。

“我是鼓手陈宇，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玩架子鼓10多年了，曾是风信子乐队鼓手。”陈宇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我是主唱缪想，沈阳音乐学院毕业，学声乐的，希望能和大家一起玩音乐。”缪想紧随其后。

“我是bass手唐博，教我老唐就行，抱歉刚才送我女朋友来晚了，实在对不起，我是野路子出身，没有什么专业的训练，希望不给大家拖后腿。”老唐一脸通红，不好意思的看着大家。

见大家都自我介绍完毕，我也只好开了腔。“我是吉他手叶小阐，x大毕业，在崔哥这里学过三年电吉他，也算是个野路子，还请大家多多帮助。”不知为何，我竟开始紧张起来，连说话都差点重复。

老崔看着我们互相介绍完毕，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这回请你们大家来也是为了帮我的忙，我老崔没什么报答你们的，希望大家能够不要像我一样，放弃梦想。”说完这些话的他忽然振奋了精神，仿佛年轻了好多岁，激动地对我们说：“好了各位，燥起来吧！”

我们商议好，准备以《真的爱你》这首歌作为我们的开团曲。作为beyond的金牌曲目，这首歌无论是在演唱还是在乐器演奏的难度上都堪称地狱级，吉他的solo部分的难度甚至让我感觉到难以驾驭。

老崔看见我皱起了眉头，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吉他，想要把曲子中最难的部分给我演示一边，却拍了拍我的肩膀，长长的叹了口气，想了想后，把吉他还给了我。“年轻人，基本功还要练啊！”

第一次排练还是很和谐的，除了我的solo没有完成之外，陈宇击鼓的澎湃有力，缪想歌声的余音绕梁，唐博bass的沉着有序，都让我大开眼界。拖后腿的我开始面红耳赤，连连在心中告诫自己要练基本功。

两个小时的排练很快就结束了。老崔媳妇给我们准备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便放下手上的乐器，上桌喝了起来。老崔开了一瓶花河，我们也急忙斟好了酒，举起杯来，看着老崔。

“那个，做为在座各位的老大哥，我先说两句。”老崔没开始喝酒就满面通红，好像抹上了一脸的腮红。“好多年没这么和你们年轻人喝酒了。不怕你们笑话，哥回家来，是被人赶回来的。小宇、小唐知道我，不过我这个人吧，好唠叨。你们就再听我讲一遍。”老崔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我们也纷纷一饮而尽。

原来，老崔的乐队因为经济原因解散了。作为主音吉他手，也是团队里性格最暴躁的他决定去找演艺公司讨个说法，却被无情的抛弃。在一个雨天，老崔和心爱的女友分了手，他眼睁睁的看着女朋友坐上别人的车扬长而去的时候，竟一不小心被身后的汽车撞倒，手部受了重伤，不能再做出精细的动作，以后只能弹奏民谣吉他，用一些简单的和弦。为了养活自己，他不得已回到家乡，开了这个吉他教室，希望可以维持生计、养家糊口。

“其实她跟那个男的上车的时候我真的没有哭，真的，不过在医院里我发现手动不了的时候我那是真的哭了，饭碗没了。哈哈，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崔一边喝酒一边自嘲，缪想和陈宇都在劝他不要再说了，伤心事就让他过去吧。

老崔越喝越多，嘴里的话也变得含混不清。老崔媳妇从厨房走了出来，扶着老崔上楼休息了。那顿饭我们吃的并不开心，可能是被老崔悲伤的过去，触动了自己曾经被伤过的心。

（四）

从那以后，乐队排练的曲目越来越多，我也和乐队成员们互相熟识，常常约出来喝几杯，聊聊天，侃侃大山。

我在一次排练后邀请缪想去旁边的“向北方”酒吧喝一杯。那天她穿着蓝色连衣裙，站在柜台前拿着一杯龙舌兰。

我发现她的手机响过了三次，她没有理，却一直在把玩着一枚戒指。酒吧的正中央是一个自助式KTV，时不时的有客人上台来一展歌喉。在手机响第四次的时候，她关上了手机，优雅地走上台，轻轻地拿起麦克风，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悠悠的唱起一支无名小调：“绿的花红的叶，含苞待放隐旷野，无人摘，无人寻，年华转过又几轮......”我从未听过这首小调，却一直被缪想的歌声所吸引。在座的客人们也纷纷赞叹她悦耳的歌喉。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她有些忧伤的回到了座位上。“想听故事吗？拿两杯酒来。”她忽然命令般的对我说。我点了两杯威士忌，一边笑着拿给她，一边等待倾听她的故事。

“大概是在四年前吧，我还像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北京混，走哪我都是全北京最美的妞，我有颜有身材，追我的人能从天安门排到庞各庄。”她借着酒劲，骄傲的对我显摆。

“我当时没想到，我会一个人回到这里。我男朋友，小航，也是跟你一样的吉他手，技术好人帅，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得劲的日子。而现在，这日子过得就像白水一样，喝过酒了你还会喝白水吗？”她痛饮了一口酒。

“今天是我们分别两周年纪念日，我知道他最近要结婚了，却就只能这样看着他的新娘不是我.......”说着说着，她竟一饮而尽，我在昏暗的灯光下能微微的看见她哭花的装。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爸的边贸公司遇到大危机，需要我回来重新帮他打理生意。没了家里生意的话，乐队赚的钱没法养活我和他，我要一个人喝西北风吗？就算我忍饿挨饥，我也没有资本让他的梦想继续下去。所以我舍弃了自己的梦想，面对了现实。”

故事讲到这里，缪想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甚至连酒都没有添，她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所以，这是个很残酷的青春励志故事。”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但我想清楚了，我知道很多人会有这种失落感，可作为命运的棋子，适应才是唯一办法。”她轻飘飘的走出了酒吧，临出门之前对我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被她带到了小城的护城河边，河水潺潺流过，平静的穿过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流向未知的世界。

“你看这条河，想不想每个人在这人世间有规律的流动？有的人从主流分到了支流，有的人从支流汇到了主流，但是河边那郁郁青青的草都是一样的。”她神秘的笑了笑，加重了她的语气。

那抹笑容浮现的霎那，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我托着腮反问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正准备侧耳倾听。

她却一把抱住了我。

我的大脑一下子就没有了反应，只闻得见她的体香，黑长直的秀发在我的肩膀上缠绕着。我尴尬到无以复加。

“在这里活的很苦吧，但你要相信，会有一个理由，让你爱上这里。”她在我的耳边悄悄的说着。

那一刻我想起了C，想起如果我们在一起，是不是就是今天这个模样。

忽然她松开了手，揪着我的耳朵对我说：“臭小鬼，今天姐姐便宜了你，这件事不许跟别人说，说了就打死你！”

我连连吃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看着她美丽的大眼睛，心想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她知道了C的存在，也知道我为了C才回到的小城。我知道了她和前男友爱的痴缠却被棒打鸳鸯。小城对于我们来说成为了一个隐形的牢笼，困住的不是我们的肉体，而是精神与梦想。

她告诉我，那句话其实不只是对我说的，更是对她自己，对她那曾经的过去做一个道别。

但我相信，如今的缪想已经走出了阴霾，我也没有理由继续再沉寂下去。

（五）

我曾经画过这样一幅画，一个猪槽里有一群猪在吃食，其中竟夹杂着一个人在向饲养员大喊大叫道：我要自由！我要梦想！

可现实却是一个凶狠的饲养员按着我的猪头，要我疯狂的啃食一种叫做“现实”的饲料。

随着演出时间的临近，取乐队名这个事情就成为了当务之急。于是我们在一次排练过后，趁着酒意大家便你一嘴我一嘴的开了腔。

“叫旅人乐队吧，在人世上我们都是旅人。”缪想提议。

“叫你我乐队吧，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你情我愿，天长地久。”bass手唐博说。

“我希望叫不单飞乐队。”鼓手陈宇默默地说。

“不单飞乐队？宇哥你也真幽默。”我们哄堂大笑。

老崔朝我们摆了摆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其实风信子乐队解散的原因就是单飞。当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梦想中，就是要成为像叶世荣一样的鼓手。”陈宇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经纪公司本打算签下我们所有人，可是主唱收到一个电视台的邀请，去参加一个演唱比赛，结果反响相当不错。公司决定应该趁热打铁让主唱单飞。就让乐队自行解散了。”陈宇撇了撇烟灰，把头歪了过去。

“我搬离了住过四年的公寓，这个乐队承载了我青春里的所有激情与梦想。后来我知道，经纪公司榨干了主唱的价值之后解除了与他的合约。主唱打算东山再起，便邀请我们大家重新出山，我们却没有一个人答应。”陈宇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那年我们有人单飞，我也不会离开成都，不会放弃我的梦想。现在我一个人在这里开了一间架子鼓教室，专门带着小孩子打最基本的鼓曲。时间一长，我连那种激情都忘却了，看，现在连啤酒肚都有了。”陈宇拍了怕肚皮自嘲道。

我转了转眼珠，想到一个好主意。“干脆叫雁北飞乐队吧。大雁北归，象征着我们从大城市回到小城，但是大雁都是集体飞行，不会有人出现单飞的情况。”

“也许没那么好，但就是这么回事。”老崔喝了口酒表示赞同。

于是，乐队就定名为“雁北飞”。

某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名叫“愤怒的bass”的人开通微信直播，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名字在我的朋友圈里从没有出现过。点进去，竟是一个用毛巾蒙了面的男人。他用低沉的声音做了开场白：我曾狂热地爱着摇滚，曾无数次梦想在舞台中前方唱出心里的歌，那时我是一个乐队的贝斯手。

他唱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沧桑的嗓音有力的渲染着悲伤的氛围，相比于原唱更生动自然。如果汪峰是站在北京的天安门上唱这首歌的话，那么他就是站在北京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演唱，他的脑海中，是一个繁华到残酷的世界。

直播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其间他唱了很多歌，有听过的有没听过的，都很好听，也都很沉醉。直播结束后，我思前想后，会bass的人只有唐博一人，于是给他发去了微信。

我问他为什么用毛巾遮住大半张脸，他说，今天喝了点酒，就想唱首歌。他只想与好朋友分享，所以临时改了名字，蒙了面。

我又问他，这么好的技术怎么会没人要你呢？这个小城容不下你这尊佛。他又说，虽然摇滚伤了我的心，我却一直爱它如初。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微信上聊了起来。作为小城某领导的儿子，唐博从小被要求很多，当他决定一个人在上海打拼的时候，他的父亲断绝了他一切的经济来源，让他回家考公务员。可是他还是扛了两年。省吃俭用的生活让他变成了一个瘦子，也让他在水土不服的南方得了一身病。可惜在一次选秀失败过后，他用光了手中所有的积蓄，不得不向父亲、向现实妥协。

“曾经的我觉得回小城活着是一件没意义的事，但是我错了，当我回家看见我那已经被我气的中风卸任在家的父亲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不能只为了我自己而活。所以这个选择我并不后悔。”大概屏幕对面的唐博也留下了眼泪吧。

“那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还那么苦涩吗？”

“回到小城后，我遇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父亲的病也耗尽了家里的大半积蓄。我不得不去找工作。现在是二小的一名音乐老师，工资开的不多，但也够温饱。我想这就是命运给我的最好结局了吧，至少我还有个家，还有爱我的人。其实我女朋友蛮粘我的，每次迟到都是因为她不肯放我走，耽误排练真的是抱歉啊！”他发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符号。

生活就是这样，看起来最满意生活，过得最幸福甜蜜的人，却是那个曾经过着最苦日子的倒霉蛋。不是因为他现在的生活真的很美好，而是过去的黑暗让他放低了对生活的要求。

（六）

演出的前一天，我们的最后一次排练。

为了这场演出，我们真是个顶个地卯足了干劲，线上线下的轮番宣传造势，从亲戚朋友，到同学领导，都知道了我们演出的消息。

在确定演出的曲目《不再犹豫》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了最后一次排练。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排练很顺利，大家都很在状态。排练结束后我们没有两两成对的去酒吧喝酒，纷纷心事重重的各自回家练习。

终于，来到了演出那天。那天天气很好，天很蓝，气温也很适合演出。演出的时间是在傍晚六点，我向领导请假提前下了班，背上吉他，坐上缪想的车便来到了演出现场。

演出现场在小城的江滨公园，很早就有人聚集在这里，等待“塞北之夏”的文艺演出。在后台，缪想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吉普森拨片，并对我说：“good luck”。老崔在一旁指挥着陈宇在台上安装着架子鼓，唐博和台下坐着轮椅的老父亲说着话。这个时候，似乎我们大家都不仅仅是完成老崔的请求，而是为了自己在小城的生活，有一个摇滚一点的理由。

“D市塞北之夏X局专场演出现在开始！下面有请第一个节目，由X局选送、TOM吉他教室赞助的雁北飞乐队带给我们一曲《不再犹豫》，大家欢迎！”

报幕员话音刚落，我便开始了前奏；陈宇唐博心领神会，跟上了我的节拍；缪想圆润的歌喉引得在场观众掌声连连。

那一刻，我似乎找到了大学时众星捧月的感觉。恍惚之间，我看到了C。她身边有一位高高帅帅的男生，在一旁看着我们的演出。她小腹隆起，那个男生似乎格外的呵护著她。

我差一点弹错了音符。似乎那一刻，我接受了现实。

现实便是我要愉快的接受没有她的世界，但是，即便在小城，我也有父母，有朋友，有这潺潺的河水，有你们。

无聊望见了犹豫

达到理想不太易

即使有信心

斗志却抑止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

.......

一曲唱罢，全场掌声雷动，我们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唱了一曲又一曲，连老崔都从后台冲了出来与我们拥抱叫好。那一天的我们忘记了自己在小城的现实，或者说，即便是在小城，热爱摇滚、热爱生活的心是不会变的。

后来，缪想告诉我，C其实是她表弟的女朋友，看到了缪想的宣传才来看演出的。

“打碎幻想的感觉怎么样”缪想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我当时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下，对缪想说：“很不爽，可是你愿意赔给我一个幻想吗？”

她爽快的回答道：“愣着干嘛，上车啊！”

（七）

一年后。

我还是坐着缪想的车，再次来到老崔的店，发现学生已经很多了。大家的琴技已经非常娴熟，老崔的名声随着那次演出传遍了整座小城，他的媳妇也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如今的他堪称人生赢家。

陈宇还在开店教孩子们打鼓，老崔也时不时的介绍孩子过去，两家店的关系很不错。

唐博结婚了。我和缪想在随礼的时候发现他的老父亲笑得居然是那么开心。博哥最近也要当爸爸了。曾经的小城青年都纷纷为人父母，过上了幸福安定的日子。

《平凡的世界》里有一段话：“谁让你读了这么多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从小你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庄稼人。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我不再苦恼，小城的日子虽然不能随时伴随着激情与机遇，但却可以有宁静与闲适。不管是在小城市安稳的生活也好，还是在大城市孤独的拼搏，总之，梦想不死，才是生活的意义，我们的生活才会有奔头。

又过了几个月，缪想给我打了电话，特别开心地告诉我，她准备去看赤世代的演唱会了，票死贵死贵的，但是很值，买了第一排的位置，估计会看得很过瘾。

后来我在网上找了那场赤世代的演唱会视频来看，镜头掠过观众席，我总在寻找看有没有缪想那张放光的脸，但是都没有。

可是当我看到舞台上那个乐队，那个不就是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