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前夕,大街上四处是车水马龙,外地各省牌照的私家车,一窝蜂似的,也都随着主人一起赶回来凑执闹。
出租车堵得像只乌龟在街上缓缓前行,儿子用普通话一个劲的催他能否快点?或是有无近路可抄?他不紧不慢的说:“我都恨不得车子有双隐形的翅膀,随时可自由的起飞。”儿子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他叫王勇,我小学同学,现在老家县城跑出租车。说起他,确实不简单。
三十年前,他不顾父母的反对,最早那批南下广东。
因他人老实勤快,肯吃苦肯出力,加之写得一手好字,半年工夫不到,便由东莞裕元鞋厂一线员工提拔为产线统计文员。
尽管这是好事,可他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他妈眼中,他就是盏不省油的灯,处外跟老娘作对。
原来他高中一毕业后,他妈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丈夫邮局一退休,赶紧让家里唯一还没工作的二儿子——他顶职。
可他压根没半点顶职的激情与欢喜,因用他同学的笑话说就是:没卵用的家伙才去顶职。
他一门子心思只想去外面闯,因家乡的小县城太小,小到他闭着眼睛也能背出县城的大街小巷来。
在老家里的县城趴着,就如同只井底青蛙。一颗燥动的心,时时在炽烈地燃烧着。
为不惊动父母,他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白天一早抢着帮她大姐骑车送小外甥去上学,转来甚至装模作样的顺手买把青菜。可谁又能想得到,这都是他趁机到县城大街小巷的公告栏内,四处查看沿海工厂在本县招聘信息的最好掩护呢。
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如愿的偷偷报名去了东莞裕元鞋厂。
一个月过后,他才写信给父母,绘声绘色的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他过得很实在。
母亲的回信只有只字片言:你高兴就好。
当他升上产线班长的时候,父亲已快临近退休,母亲催他回家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催得十万火急。
他回信很坚决:我在鞋厂的工资是邮局上班的2倍,脑了进水的人才回去!
母亲气得不轻,回信三言两语,重点只说句:“愿他打工打一世到老,最好是不要回老家了!”
他晓得这是母亲气话,也是伤心话。
可他早已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要不回去,母亲也奈何不了他。
无奈之下,妹妹替他去顶了父亲的职,在县邮政当起了正式职工。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甚至气得也不准父亲回他信。
当他半年过后收到父亲发来的电报时,却是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
他日夜兼程的赶了回去。
可一进家门,他却发现母亲安然无恙的正冲着他乐着笑个不停。
这是什么剧情?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
“你母亲替你相中了一个女孩,她就是我单位里你李叔的二女儿,与你同年。”
“什么?!还想我像大哥一样,经媒人介绍,找个所谓你们帮忙握色好门当户对的陌生女孩结婚成家”他越说越来气,“大哥经常与大嫂吵个没完没了的婚姻,全是拜你们所赐!”
母亲恼得刚想抽他,没料他快速往房内一闪,关门之前,还不忘丢下句:“要相亲,你自已相去!”
他已恼羞成怒得口不择言。
那一晚,他辗转难眠,并不停的自言自语:“你越催越逼我,我越不会乘乘就范。”
他说到做到,又一个半年之后,在没有任何声张的前提下,他领着小鸟依人的贵州小女友—梅子突然出现在小县城。
摆明了,这是他直裸裸的向母亲挑衅。
不,正确的讲,应叫宣战。
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对他与小女友梅子的到来,他母亲竟笑脸相迎。
好饭好菜的款待一日三餐后,终于到晚上。
晚上时间一到,他迫不及待的就想进房与梅子亲热。
哪料,母亲却眼疾手快的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来,我有事要跟你交待下。”母亲一本正经的讲。
他满以为,母亲会给他女友梅子一个惊喜的红包,或是提醒他注意安全保护措施等。谁知,刚一进父母的房间,狂风暴雨便劈头盖脸而来。
"找哪里不好,非得找个外地的。找外地的我忍了,还非得挑个穷山恶水地方的贵州妹子?”母亲没给他好脸色看的一连串发问。
“我选的,我喜欢!”他恼得不甘示弱的回敬。
“翅膀硬了,长本事啦!”母亲黑着脸,像只斗败的老母鸡般气得浑身发抖。
他望了眼坐在一旁闷葫芦似的只知道抽烟的父亲,只见他慌张的吐了口烟圈,面无表情的瞅着他低声说:“你望我干嘛?你回你母亲话就是,她也是为你好!”
一听到“为你好”这三个字,就如同公牛撞见了红布一般,他瞬间便被激怒了起来。
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总是处处发号施令,这不准,那不准。总喜欢画条直线让他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在上面行走。稍有偏离,便会招来惩罚或责骂。
他忍,一忍再忍,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啦!
在自已工作及婚姻这两件事上,他必须与母亲死嗑到底!
“我受够了,我早已不是那个在你面前处处唯命是从的小毛孩了,我工作与婚姻上的自由,用不着你还打着“为我好或爱我”的幌子来阻拦。”他气得连吼带跳。
“啪”一声脆响,他猝不及防的挨了母亲一记愤怒的重耳光。
“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母亲不解气的怒骂。
当晚,任凭父亲低声下气的给他说尽好话,无论他小女友梅子如何好言相劝,也阻拦不了他连夜非得外出下旅馆不可的决心。
翌日一早,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梅子,头也不回的往长途汽车站走去。
在转回东莞的半路上,他甚至曾一度想,将来干脆去梅子贵州那边成家立业算啦!免得回到那个生他的伤心之地,总听那个“恶”女人的烦得要命的啐念与唠叨。
可人算总不如天算。
多年后,正当他真的打算去梅子所在的贵州小县城准备买房子的节骨眼上,他姐却不合时宜的发来封加急电报。
电报内容只有简短五个字:母重伤,速归。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请假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
气归气,可她毕竟是他亲娘呀!
见到母亲,已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这一次,母亲真的没有撒谎,而是真的伤得不轻——因她去同县城他一请假回家探亲的同事家想打听他的消息,结果回来走在刚被洒水车洒过水的公路中间,一不留神,一脚踏滑,结果摔成了个植物人。
可真的一旦听不到母亲机关枪似的唠叨时,他的心却莫名的失落与痛楚了起来。
大哥因大嫂赌博成瘾,置家与小孩不顾,双方家长苦心婆心的再三劝说无果后,早已伤透心的大哥断然与大嫂离了婚。大姐摊上个好吃懒做,嗜酒如命的丈夫,拖着几个正读书的小家伙,光凭一个人的工资,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番思前想后,想后思前之余,他鼓起勇气与梅子摊牌:贵州买房可能已去不成,他有责任留下来照顾母亲。跟着他只会是吃苦与受罪,尽管他很爱她,但他实在不愿意连累她。
他痛苦而又艰难的对梅子说了句:你走吧!
梅子没有哭闹,含泪走了,她没有去东莞而是执意去了贵州。
是他亲手给她买的票,是他亲自送她在武汉上的火车。
他没有半点理由责怪梅子,毕竟她父母都是当地县委机关的高干,毕竟天下的父母都不太愿意将自已的宝贝女儿嫁去遥远的外省,况且梅子还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
一个月过后,梅子居然又奇迹般出现在他面前。
两个年轻相爱的人紧紧的相拥在一起。
讲到此处,坐在副驾的我明显看到他的眼角湿润。
“跑出租车,完全是梅子大胆的主意。”他憨笑着引以为豪的对我说。
“梅子在家照顾我母亲,我一开始在咱县城跑摩的,后来梅子发现咱县城没有一辆出租车后,便鼓励我去学小车驾照。”我说:“钱不够,拿了驾照也是白搭。”
“后来呢?”我挺有兴致的问。
“最后,还是梅子变戏法似的给了我一笔钱,才买了咱县城的第一辆出租车。问她钱从何来?她说是父母送的。后来过了多年才知道,当年她不顾父母的阻拦,执着要来找我的出门前,她母亲瞒着她父亲,抹着眼泪偷偷塞了一张银行卡给她。”
“那你真是好福气,遇上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婆”我由衷的说。
趁等红绿灯之际,他朗爽的笑着回我:“千里有缘来相会,我家确实全靠她!”
他赶越说越兴奋:“她天天坚持给我母亲按摩及一厢情愿的陪她说话,没想到我母亲成为植物人后的第三年,有天突然眼角淌着泪并开口冲她断断续续的说了句‘对不起’。”
那一刻,梅子抱着我母亲痛哭不已。
我静静地聆听着,没有打断她。
“最令我开心的是,她给我生了对龙凤胎。去年女儿考上了贵州大学,儿子考取了中山大学”他扬眉吐气的说。
“你祖坟冒青烟了,这下你老俩口子,既可故地(东莞)重游,又可趁机经常顺路去看望你远在贵州的岳父母了!”我笑他。
“那是理所当然的!”他紧握方向盘,幸福的笑容洋溢着满脸。
出租车内的车载音乐里,忽然传来了邓丽君那首《小城故事》甜美的歌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