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清明，又要清明。

今天带着母亲去姥姥坟前烧纸，亲人们围在坟前各自说着祭祷的话，阴冷的小雨中火苗窜上窜下，活着的人们渐渐温暖起来。

回到家，母亲和舅舅、舅母在饭桌前围坐一起，继续追忆姥姥。听着长辈们的各自回忆，我不禁感叹：姥姥能活这么久简直是个奇迹。

姥姥生于1919年五四运动前夕，那是一个激愤动荡的年代，姥姥家住在火车站附近，自记事起就见惯了城头互换大王旗。今天从火车上下来的是“老毛子”、明天下来的是土匪，后天又成了杂牌军，各有各的“主义”，各有各的名号。

战乱不可避免，姥姥却总爱讲述那些“小确幸”。炮弹落在了大坑里，炸死了吃草的大骡子，人们秃鹫般蜂拥而上争抢血肉模糊的尸骨，全然不顾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匹倒下的骡马。

日本人攻城，枪炮声响了一夜，姥姥在八仙桌下跪了一夜，膝盖淤青。幸运的是炮弹擦着姥姥家屋顶飞到了邻居家。世道向来如此，有人幸运就注定有人不幸。

姥姥远远望到骑着高头大马的日军，便和一众妇女鸟兽状奔逃，脸上抹上锅灰躲进厕所。现在的女生很精致，我无法想象那时的姥姥们锅灰摸脸度日的恐惧。

胜利了，内战了。我永远忘不了姥姥给我讲述八路军攻城时的壮烈景象。机关枪“哒哒哒”响个不停，长梯上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落下来，下一波士兵又涌了上去，嘴里大叫“谁不上谁就是小舅子！”言犹在耳，尸积如山。

新中国成立了，终于不再打仗了，好日子过了没几年，饥荒来了。饿啊，姥姥去高粱地偷吃高粱，竟吃到走不动，肚子胀痛难忍，吐不出、拉不出，去医院灌肠才捡回一条命。

挨到了62年，最艰难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可快要结婚的大舅却意外得病死去。姥姥疯了，这一疯就疯了八年。

疯疯癫癫的姥姥整日寻死觅活。一日母亲去寻找姥姥，发现姥姥服了安眠药倒在了碾盘下，众人七手八脚送到医院，命又捡了回来。

姥爷带着姥姥去精神病院看病，姥姥趁姥爷不注意跳进大水坑，人们又是一阵慌乱，浑身湿透的姥姥被拉到岸边，躺在地上哭天抢地。

后来，随着我们第三代孩子们的出生，在孩子的嬉闹声中，姥姥的“癔症”竟神奇的好了。

一晃又是十几年，时间来到了90年。姥姥70多了，本可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吧？谁曾想一场车祸从天而降。一辆客车从她的腿上碾过，几场手术下来，命保住了，可姥姥的余年不得不与拐棍和疼痛相伴。

风烛残年，谁也没想到，姥姥就像一根漂浮的羽毛，晃晃悠悠在人世间又漂浮了24年。

姥姥的最后几年总会自言自语，念叨那些从前的旧相识，我问起时，姥姥脸上总会升起一种活了太久的不好意思，总以一句“我怎么还不死啊”来自我解嘲。

2014年底，姥姥无疾而终，享年95岁。

人啊，要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才能过完这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