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七月，我三姨家二十岁的表弟参加完高考，成绩尚未公布，就命丧一起惨烈的车祸，让这个独生子女家庭陷入一场无妄之灾，因为参与了整个事件的处理，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一

      我的家乡是鲁西南一个古色古香的小城，由于深受传统道德教化熏陶，这里民风淳朴，乡邻和睦。

      我母亲姊妹五个，她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两个舅和两个姨，我家在城里，属于普通的工薪阶层，大舅二舅和二姨都在城乡结合部的村子居住，自然都有些谋生方面的优势，有的开饭店，有的跑运输，基本属于中等生活水平。

      我三姨家生活有些困难，家在本市与邻县交界的偏远农村，基本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三姨父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嗜酒如命，无心养家，因为弟妹多，作为长子的三姨父初中毕业后，放弃了考高中的机会，十六岁起就靠打工挑起了家庭重担，后来我三姨说当初她看中的就是他重情义有担当的人品。

      三姨父属于那种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东西都愿意学的人，苦难让他学会了适应和坚强，他像一株野草，放到哪里都能茁壮生长。

      我三姨是那种不善言辞，性格好强的人，所以两个人从建立家庭起就打定注意，趁着年轻力壮，要用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

      三姨父身上不乏闯劲和干劲，却总是缺少改变命运的机缘，他做过很多工作，结果总是功亏一篑。

      他曾经在一家烟花厂打过一段时间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凭着偷学来的技术在家里造出了烟花，春节前试着生产了一些后，销路不错，小挣了一笔钱，此后扩大生产，又挣了一笔钱，正当他投入所有资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正赶上国家对烟花爆竹市场规范整顿，小作坊式生产一律取缔，原料和设备全部被没收，挣的钱一下就陪光了。

      我表弟出生后，家里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三姨父只好和同村人一起到外地打工，他先后干过木匠，泥瓦工，装修工，也仅仅能够维持家用，家里十几亩地，全靠三姨一个人耕种。

      生活虽然清苦倒也平静，表弟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市一中，让三姨全家看到了希望。

      三姨父意识到靠打工和种地，根本改变不了命运，他向朋友“取经”后很快又找到了新的门路，承包了村南的闲置土地，兴办起了养鸡场，买了一大堆养殖方面的书籍，边干边摸索，善于学习钻研的他从一个养殖业门外汉，很快成为了行家里手。

      鸡场越来越红火，三姨家的日子从此开始好转起来。那时学习成绩优秀的表弟高考在即，眼看生活蒸蒸日上，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切会在几天后戛然而止。

      三

      我至今都不敢想象，在大家善意的谎言下，幻想儿子能痊愈回家的三姨，惊闻儿子离世的噩耗，是怎样的撕心裂肺！三姨父来不及平复悲伤，简单处理了表弟的后事，就在我们的陪伴下，走上了艰难曲折的索赔诉讼之路。

      Y商场在临县是知名的大商场，门前挂着以质量求生存，以信誉求发展的巨大条幅，面对自己名下的送货车辆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事实，却是不闻不问，死不认账的蛮横态度，着实让我看到了人性的虚伪和阴暗。

      愤怒的亲友们准备组织人拉上横幅，强行围堵Y商场大门，被我劝阻了，我考虑到集体情绪失控引起新的法律纠纷反而对我们不利，主张还是依靠法律解决，三姨父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听取了我的建议。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那时的劝阻是对还是错，因为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一场责任明确，证据充分，事实清楚的刑事附带民事官司，会来来回回拖延半年有余。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协商失败，索赔变得遥遥无期，十余万元的医疗费无人承担，幸福美满的生活成为了过去时，三姨家鸡场空了，土地荒了，心凉了，收入没了，几乎走到了穷途末路。

      血浓于水，有时候亲情也是一种战胜苦难的力量，我和众亲友一直没有停止对这个落难家庭的援助，索赔诉讼过程中，我和表哥一直陪伴在三姨父身边，必要的时候，我代替三姨父与律师一起奔走于交警队，法院，Y商场之间，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

      我方聘请的律师，是位法院退休的老庭长，有丰富的民事诉讼经验，尽管面对Y商场的冷漠，甚至具有涉黑背景的阻挠，依旧义正词严，据理力争，这样僵持了几个月后，本来我们没报多大希望的肇事者母亲那里倒是出现了松动。

      肇事者母亲原本以为儿子为Y商场工作，车又是Y商场所有，出了事应该Y商场进行民事赔偿，自己儿子只会受到一般处罚而已，我方律师向其说明由于Y商场拒绝民事赔偿，她儿子面临七年以上牢狱之灾，她又气又急，找来亲友商议后，决定邀集几十名亲友到Y商场进行交涉，争取通过民事赔偿以减轻儿子受到的刑事处罚。

      几天后，肇事司机几十名亲友对Y商场的持续围堵显然起了作用，Y商场的律师主动与我方律师联系，索赔开始出现转机，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让人痛心的官司，我们并没有漫天要价，只是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进行索赔，索赔总额包含十余万的医疗费也不足五十万元。

      再多的钱也买不来表弟一条鲜活的生命，索赔过程中对当事人的身心折磨，就像伤口被一次次揭开，我们只想争取适当的经济安慰，早日让三姨夫妻从这场车祸的阴霾中走出来，但是就是这么低的要求，也遭到对方反对。

      Y商场的律师就像在市场买菜，面对我方的索赔证据，挑三拣四，讨价还价，根本无视一个圆满家庭失去独子的不幸与悲痛，协商过程中我几次控制不住愤怒想要发作，都被我方律师劝阻了，或许律师对这种情况已经熟视无睹，抑或还是为了顾全大局，保留协商的余地。

      协商经过无数次拉锯战几乎进入死胡同后，对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近乎无赖的态度，为了打破这种局面，我们听取律师建议，被迫做出索赔数额减少十万元的让步，Y商场也最后摊牌，要么赔偿二十万，要么一分不赔偿。

      谈判进入僵局，直到我方律师提出，增加肇事司机委托的代表参与协商，才再次峰回路转，为了让我们尽快在民事赔偿调解书上签字，肇事司机方同意私人赔偿另外二十万元，协商就此达成一致。

      民事赔偿签字那天，Y商场律师一反常态，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语气低沉的说：“孩子没了我们也深感同情，可是作为律师我们必须服务于委托人，说实话把赔偿数额硬拉下来，我们心里也很不安，请允许我们说一声对不起！”.看着三姨夫颤抖着在赔偿协议上签下名字，我百感交集，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二 

      彼时， 三姨家的表弟阳光帅气，一米八的大个儿，浓眉大眼，酷爱运动，在学校是篮球队长，老师说是个不错的体育苗子，只是性格内向，有些不善言辞，到我家走亲戚，半天也没有一句话，我妈说这孩子内秀。

      二零零三年七月，刚刚高考完，结束了三年紧张的高中生活的表弟一身轻松，正常情况下，成绩公布后，接下来他会选择填报一所不错的大学，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从而迈向人生的一个崭新阶段。

      那天是十二号早晨，表弟洗漱完毕后对着忙碌的爸爸妈妈说他要去临近县城找同学玩，三姨和姨父同意了，表弟是个懂事的孩子，高考结束后一直在鸡场帮忙，出去放松一下也理所当然。

      三姨父想到村里通往邻县的路是一条老路，被来往的超载大货车碾压的坑坑洼洼，前几天下雨时还听说出过交通事故，就嘱咐表弟路上一定小心，千万注意安全，表弟回了句：“你们放心吧，没事。”骑上电动车出了家门。

      十分钟不到，一个邻居慌慌张张跑进鸡场：“村西老路上出车祸了，好像是你家孩子出事了，快去看看吧！”三姨和姨父一时有些懵，放下活计就往村外跑！

      赶到出事地段，扒开围观的人群，他们一眼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被撞得变形的电动车，远处是一辆小型货车，保险杠断裂，车头凹进去一块，交警正在勘察现场，肇事司机弃车逃逸，重伤的表弟已被救护车接走，两人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当即就瘫软了。

      肇事车辆是邻县Y商场的送货车辆，送货途经事故路段时，年轻气盛的司机和一辆同向的货车司机斗气高速飙车，因为路面泥泞汽车颠簸厉害，突然失去方向控制，滑向路左非机动车道，与骑着电动车靠右正常行驶的表弟迎面相撞，表弟身体被撞飞后，又撞击到路边大柳树上，落地昏迷。

      早晨上班后，我刚走进单位办公室，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于是匆匆赶到离单位不太远的医院，三姨父他们这时还在来医院的路上，我走进医院正遇上表弟从救护车上被抬进急救室，急忙向在该院做行政工作的本家姐夫求助。

      姐夫当即带我去见急救科主任，这时三姨父和众亲友赶到，急救科主任简单说明情况:“伤员处于昏迷状态，伤势严重，身体多处骨折，腹腔大出血，随时有生命危险，先保命再谈其它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全力抢救，表弟暂时脱离生命，但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转入ICU后继续观察治疗，主治医师说表弟情况很不乐观，他们会尽力抢救。

      亲友们临时筹集的一万多元钱不到两天就用完了，三姨父一方面让弟弟回

      家筹钱，一方面通过电话安慰心急如焚的三姨，让她在家静等消息，三姨心脏不好，再也受不得刺激了，再说鸡场还有上千只鸡没出圈离不开人。

      表弟抢救过程中肇事车单位Y商场人影未见，好在交警队及时将肇事司机缉捕归案。交警要求Y商场预交一部分救命钱，却被拒绝，理由是交通事故认定书没下来，责任未定，谈不上赔偿。

      肇事司机是单亲家庭，他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除了几亩薄地，再没有什么收入，丈夫早逝后，含辛茹苦的把儿子抚养大，没想到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就闯了大祸，一贫如洗的她根本拿不出什么钱，交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姨父已经顾不得生气了，他盯在ICU室外寸步不离，反复追问每一个进出的医生孩子怎么样了，医生的回答则是模模糊糊，一会说稍有好转，一会又说有恶化趋势，看得出他精神几近崩溃，我们亲友都在陪着他，我安慰他说：“也许没那么严重，医生说话都是比较保守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交警队事故科来人来做调查笔录时，我们要求尽快做出责任认定，三姨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你在办公室工作见识多，有一个朋友提醒我，责任认定前要给交警送礼，我给你钱你去办吧！”我告诉姨父：“你不要相信传言，他们已经勘察了现场，责任一目了然，人命关天，我就不信他们敢徇私枉法！”

      责任认定书很快下来了，判定肇事司机负全责，没想到Y商场还是拒绝预付医疗费，理由是车辆早就承包给了肇事司机个人，且保险到期后肇事司机没有续保，商场不应承担责任，我们虽然愤怒但是现在救人要紧，没有精力赶到几十公里外的Y商场理论。

      现实问题是要想方设法筹集到每天几千元的医药费，医院说的很清楚，没钱就没办法用药和治疗，病人会性命不保。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面对花钱买命这个赤裸裸的现实，阵阵寒意涌上心头。

      抢救生命，十万火急，在亲友们的努力下，钱一分不少源源打入医院预交账户，却没有改变表弟命悬一线的状况。

      入院第四天，急救科主任和三姨父商量，病人状况很差，他有个同学是省立医院专家，以私人名义请来看看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只是需要些费用，三姨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表态说：“主任只要你能请来专家，花多少钱我都认！” 

      第二天逢周日，专家应约而至，在主任陪同下看了表弟的情况后，提出了新的治疗意见，备受煎熬的我们又看到了希望， 三姨父按照主任的要求，往专家包里塞进一千元现金，三姨父千恩万谢后，专家匆匆离去。

本来还期望专家诊疗后会有好转，然而只维持了两天，表弟就再度陷入深度昏迷，主治医生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要救命只能转入上级医院抢救，表弟再次被抬进救护车，紧急送往地区医院。

      地区医院接诊大夫诊断后神情严峻，直言不讳的说，病人多器官衰竭，时日不多，医院也无回天之术！我们的心再次掉进冰窖里。

      三天后，表弟在地区医院ICU停止了呼吸，临走前，他似乎有预感，手本能抓住三姨父的手不松开，眼里流出了不舍的泪水。

      四

      尽管我们都希望三姨夫妇能尽快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失去独子的伤痛却不是时间能消弭的，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无论怎么修整，永远也不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是矛盾的，既想尽快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内心深处又无法接受失去独子的现实，对将来的生活充满消极和绝望。

      为了避免两人受到刺激，乡邻和亲友们似乎形成了默契，大家在他们面前绝口不提关于孩子的事情，竭力避免孩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然而他们却无法抹去表弟生前的各种生活印记。

      表弟穿过的鞋子，衣服，学习的桌子，睡过得床，打过的篮球........这些都足以让三姨夫妇的精神世界在过去和现实间来回切换，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就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或许三姨夫妇也意识到这种状态的不可持续性，经过深思熟虑他们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自己再生一个孩子。

      经过身体检查。医生告诉他们，时年都是四十六岁的他们或许还有再生育的可能，但是双方都要需要好好调理身体。医生的这句极为不肯定的结论，却坚定了他们再生育的信心和决心。

      后来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三姨夫妇都把再生育当做一件重要的工作去做，先是按照医嘱调理身体，西医，中医，偏方，秘方......一一试过，各种药物吃了不少，始终达不到生育条件，这时候电视上铺天盖地的生殖医院的广告打动了他们，他们又把希望寄托到省城的民营专业生殖医院上。

      我是在母亲与三姨通电话中得知她们去省城寻医的决定的，坦率的说，过去我对这种所谓的专科医院的广告很反感，觉得根本不靠谱，但是现在三姨他们决定要到那里去治疗，又没有理由阻拦他们，说不定歪打正着。就像彩票中奖一样，还真能实现他们的生育梦想呢！

      但是面对具有强烈生育意愿的他们，又怎能抵挡得了这些医院的种种忽悠和套路呢？我心里也是很担忧。嘱咐母亲一定要让他们注意防范，怎样防范，毫无经验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怕什么来什么，在两个人花了上万元轮番经过所谓的身体调理后，那家省城的专业生殖医院最后下的结论是两人已不具备生育条件，但是又提出了做试管婴儿的建议，并举出好几个通过试管婴儿实现生育的例子，眼见生育无望的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很快签下做试管婴儿的协议。

      五

      投入几万块钱之后，我三姨夫妇经过几次努力，结果还是不出意料的失败了，他们终于不再相信电视上那些信誓旦旦的生殖医院的广告，不得不接受自身无法生育的现实，尽管很痛苦，但总比把大把钞票继续投入到无望的黑洞要好。

      没有孩子的生活让我三姨夫妇的天空充满阴霾，他们几乎没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无心养殖和耕种，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开始了冷战和争吵，家里硝烟四起，这让我们亲友们很揪心，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个家庭重新有一个孩子出现。

      经过大家耐心劝导，我三姨夫妇终于在领养孩子上达成共识，接下来的过程格外顺利，一个月后，随着一个胖乎乎的满月男婴的到来，这个一度死气沉沉的家庭重新焕发了生机，又传出久违的欢笑声。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轨道，三姨父又重新振作起来，把十几亩耕地打理的井井有条，用了几天时间把鸡圈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然后接进上千只小鸡仔，鸡场正式恢复运营。

      三姨也再次找回做母亲的感觉，虽然年近五旬的她照料婴儿很吃力很辛苦，但是她仍然感觉很满足，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倾注在抚养孩子上面。

      或许是心有余悸，三姨对养子超乎寻常的疼爱与关注，她的手几乎从来没有离开养子的小手，她从来不让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小心翼翼的把他捧在手心里，生怕不小心出现什么闪失，亲友邻居都说孩子在这个家庭里是泡在甜水里长大的。

      日子流水一样逝去，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养子也成了一名小学生，态度决定一切，希望带来动力，年近六旬的三姨夫妇经过不懈打拼，终于使家庭生活走上富裕之路。

      更好的消息传来：三姨家的鸡场位于即将建设的的鲁南高铁规划土地上，将来被国家征用后，他们会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金，而他们所在的村庄也改造在即，正常情况下，二年内他们会搬进焕然一新的新农村居民楼，幸福在前面向他们招手呢！

      六

      今年春节后，我三姨夫妇带着养子参加了我们的家庭聚会，我发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较之于同龄人，时常沉默，有些胆小和腼腆，就和他聊了几句，没想到这孩子并不木讷，反应也很灵敏，属于比较聪明的类型。

      三姨说这孩子年年被评委三好学生，学校老师认为是一个好苗子，，只要好好培养，不愁将来不成材，说着说着三姨有些苍老和疲惫的面容，泛起了自豪和红润的光彩。

      意外的是，提到养子的时候，三姨无意中称呼的却是去世多年的表弟的名字，那个孩子低头摆弄着手机，似乎没有听到，大家一时默然，三姨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口误，微笑的脸一下变得格外凝重。

      原来，三姨从来没有忘记我故去的表弟。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表弟的爱，她对表弟的缅怀，其实一直在她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