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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来自主题: 都市爱情故事:第一次
广州爱情故事:看完张国荣的演唱会,她给了我一张无法抵法目的地的车票
文字怪人
2020年4月6日
“ 20年前的广州,你还记得多少? ”

从成都回厦门后,屋子里已没有往日的热闹了,就剩下一台步步高DVD,和一大堆香港电影。

我和同龄人一样都喜欢看香港电影,动作片看成龙,喜剧片看周星驰,讲一句好兄弟的是《古惑仔》,握着四条A的是周润发。

2000年10月10日,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三点半,又转头看18寸的电视屏幕,出现的是电影《金枝玉叶》。

叶丽青还是没有和我联系,而我和叶丽青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传呼机。我开始不断地给传呼台打电话。

“机主复机了没有?”

“没有呀,先生。”

“都二十几天了,机主还没回话?是不是换传呼了?!”

“没有呀,先生。”

“你除了会说没有呀,先生,还会说什么。”

“没有呀,先生。”

我在屋子内走来走去,烦躁,无聊,郁闷。

我下楼跑步,大汗淋漓地回到家,看着电视里的翁家明(张国荣饰)正在自弹自唱着歌曲《追》,屋外头传来天亮的鸟叫,在一种莫名的羞愧感中倒头大睡下去。

时光如是过去我18岁的青春,我发现身边之事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或许称之为成年之后的孤单感。

我尝试着找人说话,楼下有一家沙县小吃店。

“蛋炒饭不加蛋。”我对老板说。

“好的。”

“扁肉汤不要扁肉。”

“好的。”

我总是期待沙县老板能随便和我说上点什么,比如“哟,有心事啊”“怎么吃得这么怪,我们聊聊?”

到后来我拨了拨白饭上的葱,看着葱泡清汤,又不甘心地说:“要不然我和你讲个笑话吧。”

沙县老板叼着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刚刚在路边看到一个女的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个尖头黑帽子,神神秘秘地蹲在地上。你知道她在干嘛吗?”我问。

沙县老板没回答。

“我走上去问了,她说,你难道没发现我是一只香菇吗?哈哈哈哈。”我笑着说完。

沙县老板脸微微一颤,嘴里的烟掉了。

我以为沙县老板应该已经和我很熟了,他可以看出我很想找个人说话的吧?!他应该能懂我才是。

可我发现,原来我们与很多人的关系只是在“你好”“再见”“记得不放葱”“汤要多一点”。

据统计,我们一生会遇见八百万人,打招呼的有三十多万个,熟一点的三千个,能扯上关系的两百来个。而真正谈得来没有几个。

我终于明白了我失去的是什么,自从小潘、江宏达、陈浩、林杨驰和叶丽青离开之后,我失去了可以说话的人。

他们统统与我失散在人海。

我很烦、很焦躁、看着香港电影,去跑步吃饭,一个人做着所有的事,像个寂寞的武林选手,在房间走来走去,我感觉我就要憋坏了,自己和自己谈心。

第二日,我的传呼机终于响了,是林杨驰打来的,他说,“hello?hello?我在广州。”

广州是林杨驰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站,七天之后他就要乘坐飞机飞往南非。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坐大巴去广州,二十几个小时后到了广州站。

出了站台,看见大大的健力宝和周润发代言的“百年润发”洗发水的广告牌。

外头全是人和红色的捷达出租车,还有很多人拿着宾馆和指路的牌子,说话是带着广州腔的普通话,也有一堆一堆的旅客坐在广场上打牌,路边流动摊贩售卖着冻饮和雪糕。

我置身人来人往的广州,我看见人群中穿着花衬衫走来的林杨驰,我冲过去抱林杨驰,抓着他喋喋不休,我太需要找个人说话了。

  • 1

林杨驰在广州白云机场宾馆开了一间双人房,这是离机场最近的宾馆。

“你看天上的飞机,每一架飞机上都有一个空中小姐是你想泡的。”他说。

“在我离开中国之前,想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初恋。”他浮想联翩。

林杨驰没谈过恋爱,他打算在他离开中国之前,泡一个空中小姐,把初恋交给空姐,这样日后回忆起来也会很甜。

酒店一楼有个八十多平方的酒吧,有一台点唱机,播放六七十年代的爵士乐。晚上九点一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进来喝酒。

林杨驰问我,“祝有肉,你知道怎么区分广东人和香港人吗?”

“他们说的都是粤语。”

“不不不,我举个例子。”林杨驰拉下花衬衫的第三个扣子,抹了抹油头发,走到一个女子边上,“tea or me?”(一种暧昧的说法,选茶还是选我?)

“黐线!驶开啦,肥仔!”

林杨驰冲我眨了个眼,“你看,她是个广东人。”

转而他又来到另一桌,对另个女子同样问道,“tea or me?”

“sorry呀,你同我no channel啦,唔feel。”

“这是香港人。”林杨驰肯定。

林杨驰告诉我,在我没来前他已经在这酒吧蹲上好几日了,从湖南人到东北人甚至是法国人,他都经历过了搭讪失败。

“不过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我们同一百个人说tea or me,总有一个选me,来酒吧的大多数是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好的人,爱情,一定要有信心!”

到了夜晚十点半左右,就是林杨驰最期待的时刻——最后几班飞机着陆,空姐们下榻酒店。

透过玻璃窗,我们望着酒店大厅的旋转门被推开,陆续走来拖着黑色行李箱的空中小姐。

这画面用惊为天人形容太假,用貌美如花形容太俗,用波涛澎湃表达内心又不逼真,只有四个字最贴切——全都想要。

可惜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一个空姐走进来,经过一日的长途飞行她们也累了,要的不是酒而是枕头。

“我有预感,下一秒会有一个我喜欢的女子走进来。”林杨驰用吸管吸着啤酒,目光期待的张望。

  • 2

那晚我喝了三杯龙舌兰,在酒精挥发的作用下让我更加思念叶丽青。

我起身离去,走到酒店外,有个蓝色的电话亭,投了一枚硬币,给传呼台拨了个电话,“机主复机了没有?”

“没有呀,先生。”

我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蹲坐在地上,跟着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胸口一直有什么闷闷的东西堵着。

经过酒店大堂,见角落有个免费书吧,亮着一盏灯,一名女子正坐在地毯上看书。

棕色柔软的长发盘于脑后,扎着一个非常漂亮的七色花瓣头饰,飘过一阵好闻的香味,带着夏日海风的气息。

她年约20,面庞白净,眼睛不大,她的气质就如她手中那本叫做《论语》的诗书——耐看。

我走过去,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心情很糟,想随便有个人和我说话。

既然是在广东,就用粤语说,这粤语是我天天看香港电影学来的,“得唔得闲,吹哈水。”说完之后,我感觉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有点飘了。

她愣了一下,放下书本,“我跟你讲厚,我听不懂香港话啦,说国语好不好?”

“你是台湾人?”

她伸出手,“我叫庄文静。”

庄文静来自台湾,也在台北念大学。这次来广州是因为她的姑姑要参加广州交易会,她跟着来实践学习。

“北京人每天起床都先要去天安门看完升旗再上班吗?”她很好奇。

“台北每个洗车店真的都有漂亮的台妹卖槟榔吗?”

聊了几句就发现有些事情的误差实在太大,庄文静说她非常讨厌政治新闻,一看到就要转台。

而我说我眼中的台湾一面是阿里山族的唱唱跳跳,一面是冬季到台北看雨。

谈着谈着还是娱乐新闻更有趣些,比如有一档《我猜我猜我猜猜》的节目我们都很喜欢看;而《流星花园》红遍大江南北,F4捕获万千少女的心。

庄文静告诉我,她不喜欢F4,她最喜欢的一个艺人名叫张国荣。

“你喜欢张国荣吗?”她问。

“最近刚看了他的电影。”

“叫什么名字?”

“和袁咏仪演的《金枝玉叶》。”我答。

“我喜欢听他的歌。”庄文静说。

我们坐在书店的地毯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到了一点多,庄文静说要回去睡了,第二天还要去什么广交会。

我有想过问她的联系方式,不过我人比较含蓄,她也没问什么,说了句Bye Bye就坐电梯回客房了。

我又去了酒吧,林杨驰不在里头,我回到客房,他也不在。

我困得慌,朝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四点多起来,给叶丽青挂了传呼,依旧没回。

又睡到了早上11点才彻底醒来,林杨驰还是没回来。

我意识到有点不对,他的衣服行李都在。可我没有林杨弛的联系方式,他要去非洲了,国内的联络设备都停了。我只能等着他找我。

  • 3

我出去找吃的,坐地铁去了北京路,吃了两碗萝卜牛杂和两串咖喱鱼蛋,吃着吃着我又有一点想叶丽青。

算起来今天应该是和她没有联络的第31天,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样。

路边的唱片店播放了一首名叫《想和你去吹吹风》的歌,是一首好歌,令我想起厦门的海,想起五光十色灯下的叶丽青,一股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广州街头,走了很久,前面出现一栋楼,叫锦汉楼。

有很多车货车进进出出,我听到很多人说着广交会广交会什么的。

我想起昨晚庄文静也提到广交会,难道她也在里面吗?

我想进去,门卫不让,说有证才能进去。

我转身看到后面有一堆人站着,有人拿着牌子大叫,“有会英语的没,一天150。”

有很多学生挤着问。

广交会是国内企业和外国人做生意的展会。很多小公司自己带的业务员不够,就会现场招一些大学生翻译。

我走到一个男的面前忙问了句,“英语要到什么水平?”

“六级。”他大概三十来岁,穿着一件透气修身白衬衫,衬衫塞进西裤里,腰间别着一条金色鳄鱼皮带,黑皮鞋。圆眼镜,模样上看起来略有一丝土气。

他的左下巴很特别,有一颗黑色带毛的痣,毛很长,有一种看了就很想用剪刀把他那毛给剪了的冲动。

“六级?对不起。”我准备离开。

“站住!”他叫了声,“你回来。”

他走到我面前打量着我,“你属什么的?属猪吗?”他摸了摸那颗痣上的毛,这应该是一个习惯动作。

“你怎么知道?!”

“你一看就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不是属猪就是属狗,猪狗都和我相配,狗忠诚,猪更好,又吉祥又旺!不要你英语太好,你就帮我跑跑腿,搬搬东西,一天一百,进来干吧!”

随后他告诉我,他叫毛一点,是莆田人。

莆田人做生意都喜欢找属猪的,毛一点觉得我会给他带来好运。看起来他是一个相信风水的人。

  • 4

我其实并不想找什么工作,只是多嘴问了一句。不过毛一点很热情,我也比较含蓄,就进去了。

要帮他布置摊位,十几平方,毛一点的公司做油画的,几百张画一张张从纸箱里拆出来,挂上墙。

这时候有两个穿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人走过来:“打扰一下。”

一人拿出湛蓝色的名片,说他们是一家叫做阿里巴巴的企业,专门对接国内国外贸易的。

毛一点让我和另外几个人去忙,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热茶,问那两人,“是什么形式的合作呢?”

“通过互联网交易的,把贵公司的产品都拍个照,放到网上,留下邮箱,就会有国外买家买了。”

“哦。”毛一点显然兴趣不大,他又看了看名片,手拨了拨,“行,有需要我会和你们联络的。”

业务员起身告辞,毛一点顺手将名片一丢,“谁会在网上买东西啊,看不见,摸不着。”

·

布展完毕后毛一点带着我四处参观,单层就有几千平米,展厅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商品:

有卖衣服包包的、有卖木质家具的、烛台、香薰、镜子、还有卖卡通马桶盖的。

我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原来那些美国流行的东西都是中国制造。

毛一点双手背在后面一一参观,点头。

他突然对我说:“祝有肉,我记得有一个叫做‘岁的期望’的作家曾经说过,有欲望的地方,且有美妙发生。”

“岁的期望是谁?”

“天涯论坛的一个作家,他很有名。”

随后毛一点又说,“岁的期望还说过:故事啊!琳琅满目;生活啊!平平无奇;时光啊!忽尔即逝;爱情啊!只在梦里。”

我不懂得毛一点想要表达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叫做“岁的期望”的作家好像挺有水平的。

突然毛一点停下脚步,小眼镜在灯光的照射下澄澄一亮,而后钻进了一个摊位。

这个摊位卖的是各式各样的打火机,有手枪造型的,吉他造型的,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摊位的女老板长得挺漂亮的。

三十四五岁,略施淡妆,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魅力。

她说她是台湾人,叫Mary。

“东西很不错。”毛一点从摊位上拿起一把“小吉他”形状的打火机弹了几下,然后按了一个键,吉他头上喷出一道火焰来,“耶,ROCK AND ROLL!(摇滚万岁)”他说了句。

接着毛一点举起一把手枪,按了下扳机,枪头喷出一团火,毛一点一口将火吹灭,带来一阵烟,“火烧的寂寞。”他又说。

Mary和毛一点聊着天,毛一点自然的将手背在后面,冲我摆了摆,意思是让我走远点,别打扰他。

我走到一旁的陈列区,慢慢看着陈列柜里五颜六色的打火机,在转角处目光一移,地上蹲着个女孩。

她背对着我正在整理样品,棕色柔软的长发盘于脑后,扎着一个非常漂亮的七色花瓣头饰,飘过一阵好闻的香味,带着夏日海风的气息。

我继续移动,她的侧脸出现在我的眼前,约二十岁,面庞白净,眼睛不大,气质就如一本叫做《论语》的诗书,耐看。

我再一次遇见了庄文静。

  • 5

布置展会结束之后,我和庄文静坐地铁去上下九。

广州地铁广播的顺序是广东话,国语,普通话。我特意在买票的时候用广东话和地铁站的售票员沟通。

“祝有肉,你好厉害,居然会说广东话。”

其实我的广东话是看TVB的连续剧练出来的,从高一到高三每个暑假我都租一大堆TVB的VCD回来看,最喜欢还是悬疑类的戏,《刑事侦缉档案》、《鉴证实录》、《壹号皇庭》,我很佩服TVB编剧的想象力,死个人能整个百转千回。这些连续剧也成就了我半生不熟的广东话。

地铁站内贴着很多海报,是张国荣的海报,他将要在广州开演唱会,而且演唱会就在后天后。

“票应该已经买不到了吧。”庄文静盯着海报,一脸惆怅。

·

出了地铁站,我们找了一家麦当劳坐进去。我买了两杯可乐,一包大薯条。

“祝有肉,你是不是很喜欢麦当劳?”她问。

我告诉她我之前有见过几个网友,都是约来麦当劳见面,“我觉得麦当劳这个名字很吉祥,而且这个名字永远不会改变。”

“你们男孩子之间是不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对女孩的长相进行排名?”

“有的吧。”我不好隐藏,这确实是我们高中时候常干的事,比如选个校花、年段花、班花。

见网友对长相有分类,小恐龙,大恐龙,小Biu(beautiful谐音),大biu等等等等。

“祝有肉,那假设我们俩是网友,我能排到第几名?”她问。

我看着庄文静,她的长相令人觉得非常舒服,她满足我所有喜欢女生的标准,身高165,不胖不瘦,声音好听,倘若她是我见过的网友,倘若她是我的初恋,那一定很美好。

我的视线中蓦然出现了一道重影,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我想起了叶丽青。

·

“又他妈下雨啦!”

此时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生跑了进来,看上去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留着长发,估计是受了F4的影响。

他抱着一把吉他,在我们对面坐下。

长发男孩脱去风衣,用纸巾擦拭吉他上的水珠。

“本想好好唱首歌,怎么每次我一去外头就下雨!”他很无奈,“难道我是广州雨神吗?!”

他看到我与庄文静,来了兴致,走过来说,“大哥,美女姐姐,要听首歌吗,这歌是我纪念我的初恋的,很有意义的!”

长发男孩告诉我们他的初恋是在四岁那年,对象是他的邻居,一个五岁的大女孩,谈了三个月,后来他和他老爹从老家到广东打工,就和那个女孩分手了。

初恋在四岁,分手也在四岁,是一个下雨天。

“四岁就失恋啦?!”

“我那时又不是三岁小孩!”他强调,而后叹息,“此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十几年了,我一直在广州打拼,都没回过家,我很想她。”

“我想听你的歌。”庄文静对他说。

随后长发男孩开始调吉他的和弦,一面调一面说,“这歌我练了很久了。”

他进入状态,一半国语一半广东话的讲道,“爱一个人系唔任何理由的,她和其它女仔唔一样的,她是从来都唔问我钟意她咩...”

“走了云的天空,是否还会有下一次的相遇?”长发男孩拨动吉他,唱起了自己写的歌。

  • 6

第二日上午九点交易会开馆,涌进了大批外国客人。

毛一点的摊位只有十八平方,客人是扎堆扎堆进来的。

毛一点请了三个翻译,他自己也能够说一点英语,“this one, 19dollar....that one,29 dollar,very good! By hand!By hand(手绘油画)”

我主要负责帮助客人测量产品尺寸,搬搬抬抬一些货物,配合客人拍产品照片,忙到一刻都停不下来。

不断地有客人走进,有客人的离开。高矮胖瘦,紧身服、喇叭裤、爆炸头、大波浪,带来新的香水,带走旧的味道。

一直到了下午一点,客人“哗”一下如鸟兽般全散了。

“开饭了。”毛一点很有经验。

国外客人是很有时间观念的,工作归工作,到了饭点都要去吃饭。

负一楼是流动餐厅,粉面粥饭,牛排汉堡、寿司什么都有。

我买了一盒叉烧饭和一份猪肺发菜例汤,25元。这应该是我活了十八年吃过最贵的一盒“快餐”。

我走到中间的休息区找位置,看见一个女孩穿着职业正装趴在桌面上。

她的头上有一个七色花瓣的发卡,我凑近她,在叉烧味、咖喱味中,我闻到了那阵熟悉且好闻的香水味,她的香水味,像是夏天的海风。

“Hi。”我端着盘子在庄文静面前坐下。

她是侧头耷拉在桌上的,手捂住腹部,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无神地把头撇在一边。

“你怎么了?”

“胃疼。”她小声说。

“我去给你买药吧。”

“不用,老毛病了。”她用手按着腹部,“十分钟,过十分钟我就好了。”

病是有时效的吗?当真可以想好就好?

我打开饭盒,白饭上头几片厚厚的叉烧、几颗油菜、一颗夹心蛋。商家配了一盒烧腊汁还有酸黄瓜小菜。

我把烧腊汁倒在饭上,用筷子戳破蛋黄,搅拌,让烧腊汁叉烧蛋黄和饭融合在一块。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她略抬头,眯着眼瞧着盒饭说道。

“你要吃点吗?”我问。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坐在我旁边。”她看着我,指了指她边上的位置。

我起身坐过去,她将头靠在我肩膀上,“这样会好一些,你的肩膀很舒服,比靠着冰冷的桌面强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怎么样?她依靠在我肩膀,问我感觉怎么样?

这应该是第二次有女生离我这么近。第一次是叶丽青。

她们两人给我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庄文静的模样令我心动,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夏日里的海风,清新和舒服。

而叶丽青也像是海,却是深夜中孤独的海,浪花褪去,她忧郁地坐在岸边礁石,抓着一杯冰块,用力咬得嘎嘣嘎嘣。

两种完全不同的海。

·

十分钟后,庄文静将头移开我的肩膀,“现在好多了,谢谢你。”

“吃点东西。”我将盒饭递过,“多少吃一点。”

她拿起筷子,低头吃,一小口一小口,吃了三分之一,猪肺发菜汤她喝完了。她看了下时间,“我要回摊位去了,Mary一人怕是要忙疯了。”

她站起身,又对我说了一次,“祝有肉,谢谢你。”

不一会儿我也回到摊位,忙碌到快六点准备回酒店,来了一个自称是商贸中心的代表填表格,说是今晚有个交流活动,各个摊位组织去北京路参观和吃东西,大家一块交流热闹一下。

名单上头有Mary的名字,毛一点也报名了,同时他替我也报名了。

毛一点想见Mary,不过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决定拉我一块去。

  • 7

我们乘坐地铁去了北京路。

北京路真的是相当热闹,一进去就看到最显眼的四家服装店,“班尼路”“佐丹奴”“堡狮龙”“真维斯”连在一块,每家都写着“广交会客人8折优惠”。

这是一个力度很大的折扣,毛一点去他喜爱的堡狮龙选了一件风衣。

他整了整衣领,看着镜子说了句“还可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剪刀,把他的鼻毛和一些胡子修剪了下,又说了句“我还行”,最后用剩下一点的矿泉水把头发抹了抹水,“真帅气”。

“其实我有个问题。”我指了指他左下巴上的痣,痣上的毛,“你可以把你这根毛给剪了吗?”

“你懂什么!”他捋了捋痣上的毛,“这叫人有大志的‘痣’,我的痣是吉痣,富贵痣,痣上有毛,当然是越长运气越好啦。”

七点半,所有人在一个能喝茶、听戏、吃饭的酒楼碰面,一共来了四十几个人,我看到了庄文静。

“你的胃痛好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谢谢。”

吃饭的时候我们四个坐在一桌,位置顺序是毛一点、我、庄文静和Mary。

可能是位置对于毛一点来说不是太理想,饭吃到一半,他轻咳了声,对我说,“祝有肉,你要不要和庄文静去吹吹风?”

吹吹风这个词真的是含义很深。

我放下筷子,庄文静也没什么胃口,和我一块出了饭店。

·

我们走在北京路的街头,庄文静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她和我提议,“祝有肉,如果我们此刻失散,看看能不能在这条北京路再次相遇?”

“一定要这样吗?!好好走路不可以吗?!”

“如果这样都能遇上了就会显得我们很有缘分呢。”庄文静说完,钻去了人海中。

我顺着她离开的方向去寻,她已不知所踪。

北京路人挤人,我看见有个男的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上让人和他一起学疯狂英语,他说他姓李,“英语一定要开口大声说出来哦!”他大叫。

有几个健美先生在路上发健身宣传单,他们开了一家健身馆,整个广州第一家大型规模的健身馆,他们说健身会是将来的流行趋势。

还有几个小青年学着《古惑仔》里的山鸡和陈浩南,单穿一件黑色皮衣,里头什么都不穿,露出隐约胸肌和大老虎的纹身。

我感觉广州很不一样,或者说出来后看到的世界和我原来的不一样。

原来只是在学校里,接触的都是好同学和坏同学。

而现在我置身人来人往的广州街头,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我想我肄业了,以后不会读书了,我也要接触这各式各样的人,处在繁华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世界全是陌生人。

我在广州街头寻找庄文静,忽然想到了那首《想和你去吹吹风》,歌中有一句我记得是唱道:“繁华色彩光景,谁不为它迷倒。”,此刻,我忽然很想叶丽青。

我决定去网吧,我想听听那首歌,我找了家网吧坐进去,打开winmap,播放着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

我去吧台给叶林青挂传呼,等待她能够回传呼,虽然我知道机会渺茫。

不过中途我的传呼倒是响了一下,是林杨驰打来的,我回过去。

“你小子跑哪去了?!一天一夜没回来了。”我说。

“哎,我这边有点情况,我现在人在长沙。”他说。

“长沙?你在长沙干嘛?”

“没事啦,我就是和你说一声,几天后就回来,你留在酒店等我就行了。”林杨驰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我回到网吧的座位上,漫无目的的浏览网站看flash短片,隔壁几人在玩《传奇》,在游戏中一刀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天明。

  • 8

早晨八点半,我在网吧醒来之后直接去了交易会。

毛一点已经来了,他告诉我一个消息:Mary明天就回台北了。

“明天就走?”我很吃惊,我以为展会应该有七天的。

“听说是公司有点事。”毛一点也显得也很惆怅,“我记得那个叫做岁的期望的作家说过,你我终会突然地失散在人海。”

此时庄文静走过来找我,她是特意过来的。

“昨天在北京路走了很久,没看见你,后来我就回去了。”她说。

“我……也是。”我尴尬地说,“听说你明天会回台北。”

“是的,Mary的公司出了点状况,我们要赶回去。”

“没什么事吧。”

“嗯。我是偷偷溜出来找你的,我马上要回摊位去了,祝有肉,你今晚有空吗?不,是一定要有空,我想和你一起去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她语气坚定地说。

2000年10月14日,是张国荣在广州开的第一场演唱会。

“好。”我说。

“六点我来找你,我们一块去。”说完后庄文静匆忙离开了。

·

今天交易会的客人很多,忙的时候连我都要上场了,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英文很烂,但和外国人交流了几句发现其实也还好。

因为大多数的问题都是How much?I want this、that。

遇到一对西班牙夫妻,告别的时候忽然想起一句西班牙语,“adios!”,我说。

他们回过头,礼貌地和我点头说:“adios。”(再见)

还有个希腊客人,大约六十来岁,我陪着他一直抄产品货号,他还和我合影握手,走的时候我想着是不是要夸奖他几句,就说,“you are very strong。”他笑了笑,“I was。”

就是有很多这样平平无奇不知何意的事情,以为一秒就忘,但却留在了我深深的回忆里。

忙碌中听到广播里的闭馆通知,六点钟,庄文静来找我。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她拉我上了出租车,去了广州小商品批发市场。到的时候大概六点半,是收摊时间,店家大多在便宜抛售商品。

庄文静买了一大堆荧光塑料棒,口哨、还有一些打孔碟和海报,她对我说:“今晚,我们干一票大的。”

“我们不是去看张国荣的演唱会吗?”我很疑惑。

“可我没买票啊!”

接着我们去了天河体育场,张国荣首次在广州开唱,一共吸引了三万名乐迷参加。

我们抱着一大堆东西站在演唱会场外头,我用蹩脚的广东话叫着,“张国荣的新唱片《Untitled 》,好好听,快来看快来买了啊!”

庄文静吹着哨子用标准的台湾腔喊着,“张国荣的海报、荧光棒还有望远镜,张国荣!我永远爱你!”

所有买来的东西都翻两番卖出去,一共赚了500元,用这500元我们买到了二张“黄牛票”,位置不好,在最后排。

我们站在最远的过道上,看着万人挥舞着荧光棒,所有人的焦点都注视着舞台中那巨大而华丽的幕布。幕布很特别,是由十来根硕大的羽毛图形连成。

21:00,幕布缓缓揭开...他站在了舞台中央。

“张国荣!”庄文静蹦跳着大叫。

张国荣穿了一身白色西装,后头有两个白色翅膀的造型。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阿飞正传》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

张国荣开始歌唱,这场演唱会名为“热”,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题是“天使到魔鬼”。

第一首是《爱慕》,舞台后方升起三道蓝色火焰。

第二首是《左右手》,第三首是《春夏秋冬》。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听张国荣的歌,我觉得他很酷,今年是2000年,他44岁,承认出柜,潇洒而活。我喜欢看他演戏,《英雄本色》、《纵横四海》、《倩女幽魂》。

在唱完《陪你倒数》的之后,第一部分结束。

张国荣换衣服,就直接在舞台上换,舞台中拉起一块幕布,灯光照着幕布,他的影子在幕布中。

之后他捅破幕布而出,一身野性紧身的豹纹衣服,左脸点了一颗泪痣,他唱了《我》。

这也是演唱会第二部分的主题,“我”。——“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庄文静在刚才叫卖的时候嗓子已经喊哑了,不过她仍是一首首跟着唱,她唱着《不羁的风》、《Monica》,唱着唱着就哭了。

此时舞台中突然漆黑一片,很快一束光倾泻下来,投射在舞台中央。

舞台中央冉冉升起一艘巨大梦飞船,烟雾缭绕、烟花窜升入夜空,到达演唱会的最高潮时刻。

张国荣站在飞船上,唱了一首《共同渡过》:

“暂别今天的你,但求凭我爱火,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渡过。”

也就在此刻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庄文静就要走了,她要回台北,台北有多远?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时光继续流转,在安可了歌曲《追》之后,演唱会结束。

热闹的场馆内人潮开始散去,现场变得一片狼藉。庄文静和我坐在巨大孤独的体育场中,看着舞台上被工人拆除一半的梦飞船。

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 9

送庄文静回酒店,我们都刻意走得很慢,没怎么说话,可时间不会因为我们变慢就会变慢。

路过一座天桥,有一个大胡子中年人在画画,穿着一件五角星匡威短袖,戴着一顶南瓜帽。

庄文静停下看了看,那中年人问,“要画画吗?”

“祝有肉,你帮我画张画吧?”她提议。

中年画家让我坐在板凳上,他在后头教我,一边教他一边抽烟斗,“嗯,不错,就是这样。好有天赋啊!”

其实我画得很一般。

画着画着我分了神,我竟然想到了叶丽青,想起那厦门海边五光十色灯光下她忧愁的脸。

不行!暂时不要想她。

我抬头看庄文静,并努力记住她的样子,个子1米65,波浪卷发,她甜美可爱,她声音好听,她也同时看着我。

我画了十几分钟后,那个中年画家估计是看不下去了,把烟斗灭了,坐下了刷刷刷地改了十分钟,速写画像变得很完美了。

我将画递给庄文静。

“真好看。”她啧啧称赞,“祝有肉...你可以把这张画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

我们走下天桥,一面走庄文静一面思索着什么。

酒店门前有一个广场,广场中有一个音乐喷泉。在喷泉下庄文静说,“祝有肉,那我也送你个东西吧。”

她从帆布包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张车票,是一张台北捷运地铁线的车票。

她用手指了指“西门”这一站,对我说,“如果你来台北,坐地铁,到西门下,然后朝右走上二百米,会看见一栋红色的楼,那里就是我的家。”

庄文静说完的那刻,广场的钟敲响了第十二下,已经是凌晨了。

我这才发现这一次也许我们是真的要告别了,还是很远很远的告别。我在大陆,她在台湾。

“我们可以上网联络吧?”我问。

“我可以给你MSN,”她轻轻低下头,“不过,我不想一直去想这件事,一直想,却又一直见不到,那不是会很苦闷的吗?”

这一刻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想就算那个毛一点口中的知名作家岁的期望,他也说不出什么吧。

庄文静忽然靠近我,踮起脚尖,在我的唇边留下一个吻,这个吻大约有十秒钟,美好且温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可以选择,我很愿意将庄文静的这个吻作为我人生之中的初吻。

可在庄文静吻我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叶丽青,想起那日在成都旅社内与半途而废的吻,警察破门而入,我们都很狼狈。.

那个吻较之今天这个吻相比,一点也不美好,我却深深怀念那个吻。

十秒之后,庄文静的吻离开我的嘴唇,她看着我,莞尔一笑。

接着她就朝酒店的方向快速跑去,跑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对我喊:“祝有肉,如果你来台湾,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玩。”

我小声答应,手里握着那张捷运车票。

“祝有肉,你要记住,在西门站下车,那一栋红色的楼,是我的家。”

“再见!”我挥挥手。

“再见。”她说。

随后庄文静进入酒店的旋转门,在我的世界里再也消失不见。

  • 10

接下来的几日,交易会上的客人一天天减少,也变得没那么忙了。

我发现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在叶丽青离开我的时候,我想叶丽青。而在庄文静突然离开后,我又想庄文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坐在负一楼的餐厅,我挺想写信的,想给庄文静写点什么,提笔几次,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头。

后头传来一阵口哨声,毛一点来到我身边坐下,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头是700元工资。

“下午打包完,交易会就结束了。”他说。

“这么快。”五天一晃而过。

“好时光总是匆匆啊。”他说,“如果以后来莆田,打这个电话给我。我带你去玩。”他递给我一张烫金的名片,上头有他烫金的中文名。

“好。”

毛一点和我用力握了握手,“我记得岁的期望曾经说过,告别的时候就要用力一点。”毛一点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的手很痛。

“再见。”我说。

“再见。”他离开。

回想起来我和毛一点从认识到告别总共5天,这5天里呆在一起的时间有50小时。很大概率上,我和毛一点再也不会见面。

据说人的一生会遇到8263563个人,打招呼的有39778个,和你熟悉的会有3619个,而和你亲近的只有274个。

我不知道我和毛一点是属于3619里头的其中一位,还是274里的之一呢?

我把钱和名片放入口袋,那张捷运车票顺着口袋掉了出来,掉在地上,我低头捡起。

“接下来是一条特别新闻报道。”

餐厅墙上挂着电视,电视在播放新闻:台湾总统陈水扁想台独,大陆和台湾的关系到了紧张的时刻。两岸通行的民航客机被再次关闭。

原来这就是庄文静和Mary提早离开的原因。接着新闻里台湾政客和民众在大骂陈水扁。

我捏着手中的那张捷运车票,看着“西门”车站,感觉似乎这是一个到达不了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去网吧上网,我下载了一个MSN,加了庄文静的MSN,然后我又给叶丽青挂了一个传呼。

我发现我现在有了两个可以等待的人,一个是庄文静,一个是叶丽青。一个MSN,一个传呼机。

庄文静不在线,叶丽青没回电话。在一阵莫名的空虚之际,我想到了“岁的期望”,那个作家现在会说什么呢?

搜索了很久都没找到,他好像并不是很有名。

我想起毛一点说这个作家是在天涯论坛的,打开天涯论坛,我终于找到了“岁的期望”。

我盯着他的头像很久很久。

这个头像只有半张脸,是下半张脸,左脸下有一颗黑色的痣,痣上依稀可以见一根很长的黑色的毛。

好像除了“他”,我想不到还会有谁有这样一颗特别的痣,这样一根又旺又长的毛。

生活不过就是一根毛吗?我突然想。

而后我看着“岁的期望”的个人资料,他没写过一篇文章。

上头只有一句签名,写道:“若有一日,终有一日,你在我的人生中不再光临,但却常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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