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北方的清晨,夜色迟迟不肯退去。
当新店和婆娘驱车到达乡政府大门外的时候,还一片漆黑。乡政府大门紧闭,值班室的灯亮着,却没人。
新店过去“梆梆”地敲玻璃,好久才从里屋走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披着棉袄,挂着眼屎,满脸的不耐烦。
“干啥的?”老头拉开一个能移动的窗玻璃。
“我们来给食堂送粽子。”
“天还早着呢。”那人把玻璃一拉,扭头向里屋走去,根本不理新店。
新店和婆娘有些尴尬,等着吧,怕耽误食堂用餐;再敲吧,肯定惹人家烦。
这时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一个汉子驮着一个竹筐停在了值班室门口。新店闻到了一股油条味儿。“梆梆梆”,汉子敲响了玻璃窗。
看门的老头气呼呼地从里屋走出来,脸上的肉往下垂着,一看是汉子,那一脸肉又往上堆了上去。
“三舅,这是我给您的。”汉子把一包油条和一盒香烟递了过去。
“好,好!”老头点头笑着,打开门让汉子推车进门。
“去去去,你不能进。”新店本想跟着汉子进去,却被老人挡在了身后,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乡政府大院是政府重地,岂能随便进?”
新店只好待在外面。一会儿,那汉子推车出来了。新店赶紧拦住他,“哥,您刚才干啥去了?”
“我给食堂送油条了。”那汉子说道。
“哥,您帮个忙,行不?俺来送粽子,您‘三舅’不让进啊。”新店说道。
“呸,去他娘的‘三舅’,”汉子低声说,回头看了一眼值班室,“那老东西就是老财迷,就是拦路虎,我没少给他东西。今天给了,若明天不给他,他照样给你甩脸子。对了,他不是我‘三舅’,不知是哪个领导的三舅,大家就叫他‘三舅’。”
“‘三舅’,走了啊。”汉子看到老人从值班室里屋走了出来,赶紧笑着打招呼。
“我还以为是鬼门关呢,老财迷好办。”阿芳拿了几个粽子笑盈盈地直接走进了值班室,也不知阿芳跟老头说了什么,老头很快走了出来打开大门,让新店进去了。
新店按照新华的嘱咐,去找王师傅,他是主管乡政府食堂的。王师傅四十来岁,板寸头,长得很利落。看到新店来了,就训上了,“现在几点了,你才来?赶紧卸货,快到饭点了。”
经过刚才那一出,新店也学精了,他记得车上还有一条烟,是给老父亲买的,忘了拿了,这时正好用的上,“王哥,不成敬意!”
“王新店,是吧!够意思。”王师傅赶紧把烟接了过去。
“王新店,我得给你说,”王师傅一边写手收据一边说,“钱现在不能给你,年底统一结账。”
“没问题,没问题,我教导处的兄弟王新华主任给我说了。”新店接过收据,一看傻了,“王师傅,您写错了,是三百个粽子,不是二百八十个。”
“我说二百八十个,就二百八十个,咋的了?”王师傅两眼一瞪,眼睛鼓得像金鱼一样。
“早啊,王师傅。”是新华。新华知道今天新店要来,特意过来看看,正看到王师傅瞪眼,他一下子明白了,“新店哥,王哥孩子们多,听王哥的,就这样。”
新店很是心疼,前前后后搭上三十多个粽子。阿芳倒是觉得正常,“这叫破财买路!”
离开乡政府,新店和婆娘又匆匆向别的地方送粽子去。今天是周六,各个饭馆要粽子的特别多。
新店揣着一张收据,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新店并不知道,年底为了要回粽子钱,他都不知道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2.
国强老早就从学校回到家里。国强是一周回一次家。而国宁两周回一次,她正在读高中,今天她也要回来。
老人高兴,就把家里的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爷爷,你就偏心,国宁姐不来,你也不杀鸡!”
老人还没说话呢,那边国富搭腔了,“哥,可每次你吃的最多,上次你把鸡爪子都嚼碎了。”
国强老脸有点挂不住,就大爷似地往椅子上一坐,板起脸来,严肃地说到:“国富,给我抬起头来,哥有话问你。”
国富抬起头,不知哥要说啥。
“国富,上课贪玩了没有?”
“没有,老师都嫌我下课不玩,撵着我出去玩呢。”
“国富,回家给爷爷捶腿了吗?”
“捶了,还还给奶奶揉肩了呢。”
“国富,学校里有没有欺负你的?”
“没有,他们都巴结我,因为他们都抄我的作业。”
国强不知道问啥好了,挠着头,翻着白眼。
国富大眼睛盯着国强,好久不说话,盯着国强有点发毛,然后国富一板一眼地问起国强来。
“哥,你上课贪玩了吗?”
“哥,你会给爷爷捶腿啊?”
“哥,你在学校有没有欺负别人?”
“想啥呢?赶紧做作业!”国强虎眼一瞪,赶紧溜了出去。
外面院子里有个十斤的大铁锅,爷爷正在准备煮枣。枣是新店专门从外地无棣买来的金丝小枣,这枣好吃,若熟透了掰开,会有黏丝相连。国强把几桶凉水倒进铁锅,又把一麻袋干枣倒了进去。爷爷在拉着风箱,炉火映着脸庞通红,不时地咳嗽着。
“国强,别念书了,回家和你爹干活、卖粽子吧!”老人说。
“爷爷,你就是偏心,你怎么不让国宁姐退学?再说,我才不干这没出息的活呢!”
“哎,可惜了一身好膘啊!”爷爷叹道。
国强得意,本来双手提着两只装满水的水桶,一用力,竟然平举了起来。
“吴老师,那种硬气功是啥?您会吗?”有天,国强问吴生老师。
吴老师习惯性地一抬手,国强迅速躲到了一边,得意地冲着吴生嘿嘿的笑。
吴生摸着后脑勺也瞅着国强嘿嘿地笑,突然脚下一动,脚尖迅速地踢到了国强的小腿,“小子,你想躲过我,还嫩!”再一次地嘿嘿地笑,“什么叫做气?气就是血,就是你的劲!”
国强不懂。
“也没指望你小子懂,嘿嘿。”
“吴老师,刚才没看你踢我的意思,怎么就踢到我了?”
“小子,给你留道思考题:怎么判断对方会袭击你?啥时想明白了找我。”
国强至今都处于懵逼状态。
也就仅仅平举了两秒种的时间,国强就放下了双臂。但这两秒,让他出了一身臭汗。
“行,比你爹有劲。”爷爷由衷地夸奖,“国宁快来了,你到村口去接接她。”
3.
在村北头,有一条大路直通乡政府,有一辆破旧的乡村客车经过。国强缩在一个电线杆子后面,皱着眉在盘算。他想教训一下国宁的同学张建设。张建设和国宁是同学,家在北边的邻村,按理说应该提前下车,可每次都多坐一程把姐姐送到村口,再坐车返回去。姐姐长的俊,他知道很多男孩子对姐姐有想法,他得保护姐姐。
那辆破公交车咣当咣当地来了。
国宁和建设抬着一个箱子下来。箱子有点沉,但不至于一个人提不动,明摆着有奸情在里面。国强低头去拿箱子,猛一起身,后脑勺一下子磕在建设的下巴上,直接把建设磕得倒在地上。国强知道自己的脑袋瓜硬,平时没少受吴老师的敲打。
“哎吆,建设哥,不小心。”国强抢先俯下身去,右手捏住建设的脖子,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看样子是在扶起人家,脸部还弄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岂不知两手在暗暗发力。
建设躺在地上瞪着大眼怔怔看着国强,突然头一歪晕过去了。
“咋了?建设!”国宁很担心。
国强带着坏笑,他知道是自己把建设掐晕的,他很欣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吴生老师说的对,气就是劲。
“闪开,我来,”国强挡开姐姐,一个耳光猛地抽在建设的脸上。建设一下子醒了。
“建设哥,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我了。”国强带着哭腔。
建设甩开他的手,晃晃荡荡地爬上了汽车。
“建设哥,你吃完午饭走吧,我爷爷炖了老母鸡了。”国强追着汽车叫着。
“装,你就装吧。”国宁气得扭头就走。
后来,国强跟君子和“四眼”说起这事,他俩笑得不行,说国强是智勇双全。后来建设那小子果真没再纠缠国宁。
4.
等新店回到家,已是中午时分。往常只要孩子在家,听到车响,孩子们就嚷着出来接他,可今天没有,很安静。新店很是疑惑,走进门,看到三个孩子都在,扭头看了一眼,就像陌生人一样,又扭过头去了。
“你们吃饭了吗?”新店问,没人理他。他揭开锅盖看看,饭菜都在里面,还没动,显然都在等着他俩。
“爹,你怎么躺在床上了!”新店看到老爹躺在被窝里。
“我,这帮孩子,你看看。”老人想起来,被国强按了回去。
“爸爸,我爷爷都发烧感冒了,你都不知道?”国宁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很俊,现在眼里满是责备,“每天让爷爷、奶奶跟着起早贪黑的,这么大年纪了,爷爷奶奶怎么受得了?”
“你这孩子,说啥话呢?没事的,没事的,你爷爷奶奶身体没那么金贵。”奶奶赶紧说道。
“那也不行,你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得爱惜。”国宁说。
“就是,就是。”国强和国富在一旁满口迎合。
新店不知道,他回家之前,国宁已经教训过国强和国富了。当国宁和国强走到家门口时,看到爷爷和奶奶站在大门口等她。她高兴地奔过去,发觉奶奶的手很凉,而爷爷的手发烫,我就知道爷爷病了。于是赶紧让国强去叫村里的医生。等医生给爷爷开完药走后,国宁就训开了两个弟弟。
“你们两个眼瞎吗,爷爷都烧成这样了,你们就不知道?”
“我不在家,你们就不知道好好地照顾爷爷、奶奶,你们看看,爷爷、奶奶都瘦了!”
最后国富告诉姐姐,爷爷、奶奶起早贪黑地帮忙包粽子。
国宁用手指点着国强和国富的头,说道:“你俩给我听好了,咱们必须团结一致,教育教育咱爸妈,不能光为了挣钱,不顾咋爷爷奶奶的身体了。”
国强满口答应,“就是,就是,咱爷爷奶奶从小把扯我们三个,容易吗?”其实国强心里发虚,怕新店上次看到他逃课、吸烟而找他的麻烦。
……
三个孩子都冷冷地看着新店和阿芳。
新店那个气啊,这三熊孩子难道要揭竿起义吗?新店有点饿,拿起个馒头就想啃。
“我爷爷这长病的都没吃,你这当儿的就先吃上了?”国宁得理不饶人,绝对也是厉害的角色。
新店老没面子,那馒头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爸爸,我姐说的对,你不能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国富打狗棍儿跟得很快,“俺老师说了,改革开放这几年来,老百姓虽然富裕了,但精神文明建设没有及时跟上,已经出现了拜金主义的倾向。”
“咋跟你爸爸说话呢,爸爸挣钱也为了你们好。吃饭!都给我吃饭。”奶奶只好站出来收场。
国宁去盛饭,先端给了爷爷奶奶。
于是大家埋头吃饭,三个孩子有说有笑,唯独新店不言语。他憋屈得慌,自己并不是不管老人,是老人不听他的话,非要跟着忙活;尽管孩子们说的对,可毕竟自己才是当爹的,还轮不到这帮小兔崽子教训自己。
新店从桌子底下拽过一瓶白酒,就着小菜喝起来。一盆鸡他没怎么吃,这么多嘴,他舍不得。
就在新店低头喝酒的当儿,看到国强拿过酒瓶倒上一杯,一扬脖,一口酒下肚了。一口酒起码有一两啊,看那架势,就像是喝了十年的老酒鬼。
不光新店楞了,一家人都楞了。国强这小子啥时学会了喝酒?
“给我放下!”就在国强再次抓过酒瓶时,新店厉声喝道,“是不是长本事了?不光吸烟,还会喝酒了?”
国强低着头不说话。
“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架,”新店重重地把酒杯撴在桌子上,“你是不是把人家冯镇长的儿子给打了?若不是五谷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我那是见义勇为!”国强不服。
“你再给我瞪眼。”新店抬手就朝国强的脑袋瓜上扇去。
国强腾地站了起来。
“咋的,你还打爹啊?”新店也站起来,瞪着眼。
国强不理他,撅着嘴就往外走。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也扇到了新店的头上,是老娘,“孩子回家一趟凑一块容易吗,有我在还轮不到你训孩子。”
“娘,我怕国强长歪了!”新店捂着头说。
“歪不歪,我自己的孙子我有数。”老太太理直气壮。
5.
国强走在村外的小路上,他有些委屈。他又想起雅丽被欺负的那晚,若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看到,都会挺身而出。轮到我,怎么就成了打架斗殴了?再说,在那种场合下,我不打晕他,那家伙就会捅伤我,闹不好会要我的命。不知怎的,他脑袋里又想起鸿月楼那个叫小雯的女孩。
国强不经意间,看到弟弟国富远远地跟在后面。国强向他摆手,意思是不要跟着,赶紧回去。国富不听,还是继续跟着,而且还跑了起来。
国强不想让弟弟看到自己的委屈样子,那将是很没面子的事儿。国强低头捡起一块砖头,向后面凶狠地扔过去。他只是做个样子,让弟弟不要跟着,并不是真要打他。
国富愣了愣,不为所动,继续走过来。
“娘的,国富这小子也是个犟种!”国强不再管他,径直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国强竟来到娘的坟旁。娘的坟孤零零地立在冬天的原野上。国强已经记不清娘的样子了,奶奶说姐姐样子像娘。国强坐下了,望着眼前的坟头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国富。国富紧挨着哥坐下来。
“哥,给!”国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爪,“哥,这是我出来时从碗里偷得,嘿嘿,我知道你爱吃鸡爪!”
“不怕弄脏了口袋?”国强摸了下国富的头发,“这爪子怎么少了一块?”
“嘿嘿,我半路没忍住,啃了一口。”国富老实交代。
“好,咱哥俩一块吃。”于是,哥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
“哥,别跟我爹生气,你可是我亲哥!”
“小子,那也是我爹!”
“国富,谁若欺负你,跟哥说,你可是我亲弟弟。要不我教你几招!”
“不学,我追求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小子,别跟我拽文……”
“国富,你是娘让你来的?”
“不是,哥,是我自己来的。”
“哥,你刚才错了?你必须改正……是咱娘,不是我娘。”
“是,是,哥错了。”
“哥,那坟里睡着的,不是你娘,是咋娘!”
……
6.
深夜,孩子们都睡下了。
新店叹了口气,“想想,孩子们说的很对,咱不能这么干了,到时候就是累死也干不了。”
婆娘不说话,看着屋顶抿着嘴笑。
“芳,你笑啥!”
“我想咱那三个孩子。”
“别想那三个熊孩子,我今天老脸都丢尽了。”
“可我怎么突然感觉好喜欢这三个孩子,他们将来肯定有出息。”
“来,今晚再日弄日弄,让你怀个更有出息的!”【故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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