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斟满一杯酒敬给父亲，这是您最爱喝的酒，六十五度。父亲笑了，孩子，你终于肯和爹说话了，爹再也没有遗憾了。我喊了一声“爹”扑向父亲的怀里。

这时候我突然醒了，枕边已被我的泪水浸湿，原来又是个梦。父亲离开我四十年了，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可父亲的样子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小时候家里非常贫穷，父亲因为跛脚干不了重活，全家只靠几亩地勉强糊口，但父亲的酒却没断过。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曾是个不近人情的酒鬼。

那时候村子里有一家私人开的酒作坊，原料来自农户场院上筛漏的玉米糠和掺杂有泥土的不成熟的玉米碎粒。当时的酿酒技术不发达，酒质差又纯度高，父亲却甘之如饴。每天晚饭时，父亲从地里回来，盘坐在桌子旁，就着母亲做好的玉米饼和腌菜疙瘩，品他的那小杯酒。

我对父亲的恨因酒而起。有一天，队长家的有财嘴里含着糖果来找我玩，他鼓鼓的腮帮子飘出的甜腻味道引出了我的口水。我回家冲母亲要钱买糖果，母亲自然没有，我要嚼着糖果去找有财，我坐在地上大哭着要吃糖。这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地打我一巴掌，骂我不争气。我吓傻了，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他有钱喝酒，我为什么不能吃糖？从小惧怕父亲的我不敢言语，只能用眼睛用心来仇恨。从此，我再没喊过一句爹。

我上学那年，父亲开始走家串户地收废品，旧纸箱，旧塑料布，费酒瓶，家里的院子堆成一座小山时，父亲便借来三轮车拖去镇里卖。

那天放学，我和同学刚走出学校大门，我看见父亲从一个接学生的家长手里要下一个塑料瓶子，然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对面的地沟里去捡一个学生随手扔的塑料袋。

一个同学说，这个脏老头天天到我们队收废品，他还捡粪堆上的塑料布。我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迅速地离开了。我感觉身体里的傲骨顷刻间碎裂，心里滋生的卑微已超越了恨。

暑假前两天，父亲从镇上卖完废品回来，从兜里拿出一个花布新书包，他对我说，丫头，给你的。

我做梦都想要新书包。它比母亲用面粉口袋缝的书包要好看百倍。我高兴地要去摸摸那上面漂亮的花，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用生硬的口气说，不要。然后继续闷头写作业。我想我是不会给自己喊爹的机会的，我怕这个用废品换来的书包掩盖不了我的卑微。

那天晚上，我抱紧我自己的书包睡觉。等我醒来时，父亲早已出去收废品了。我看到新书包平整地摆在柜子上，我翻出一本旧书盖上了它对我的诱惑。

那天上课时，我老是走神，脑子里全是新书包。老师突然喊我名字时，我才回过神。老师说，村里人捎信，你娘让你快回去。

从学校到家，二里的山路，我跑到家时，母亲正跪在一块木板旁哭得死去活来，孩子，你爹走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坚硬如铁，除了跛脚，没有任何毛病。

你爹是心脏病犯了，倒在郑家屯的路上，看看你爹吧！

父亲平躺在木板上，两只手指尖上全是泥土。我呆呆地跪下来，我心里堵得慌，想哭，可是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心脏病？我怎么不知道父亲还有心脏病？我听大人说心脏病不能喝酒，那个破酒有什么好喝的，他为啥还天天喝酒？我大叫起来。

当着好多乡亲的面，母亲上来给我一嘴巴，这一巴掌竟也是母亲第一次打我，痛得我流下泪来。不孝子，你爹他不是你亲爹啊，你亲爹在逃荒途中饿死了。娘带着不满一岁的你经过咱家附近的大河时，滑倒栽进了冰窟窿。我呼喊救命，你爹是因为救我们才落下了老寒腿，他喝酒是为了驱寒。

我瘫坐在地上。娘，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母亲不说话，她的哭声更大了。

我把父亲满是泥土的手掌贴到我的脸上，爹，我明天就背新书包上学去；爹，我以后天天给你倒酒喝；爹，我还没孝敬您呢？

父亲再也不能回答我，他就这样走了，那一年我八岁。父亲用一生给父爱做了最好的诠释，父爱似酒，浓烈而醇厚。而遗憾，也随着父亲的离去深植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