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晃也有二十年了吧。每每想到他，我总是笑着点点头，接着又轻摇一下头，而后又是缓而重地再次点点头。

一次单位福利，组织员工二日游，我们坐着大巴车，去到了距离包头约三百公里的辉腾锡勒草原。当你远离闹市，越是接近自然的时候，你的心越是宽广，像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我站在茫茫草原上，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轻轻昂着头，感受着那清风带来的绿草的清香。

那天傍晚，夕阳如剪纸一般楚楚动人，红金色的光芒子映衬着天边的晚霞，像少女绯红的脸。我们吃了手把羊肉，喝了草原上的烈酒，围着篝火转呀转，唱呀唱，夜幕在一片欢笑中，缀上了漫天繁星。

我们围成一个大圈子席地而坐，就坐在凉凉的绿草上，不远处的篝火依旧在跳动着，人们的脸上微光荡漾，开心地像孩子一样。大伙儿就那样促膝长谈，经理说要每人都讲一个故事，无论什么，但至少要有情感，有意义，必须每人都讲过以后，才可以回蒙古包里睡觉。

大家都在欢呼，因为我们根本毫无睡意，一颗颗心如火般炙热，唯有夜风青草为伴，欢声笑语环绕。每当有人讲完故事，大家总是给予掌声，然后说笑着做一些点评。那天，很多故事我都记着，有温暖的，也有悲伤的，有好笑的，还有感动的……

同事提醒我，下一个就轮到我讲故事了，准备好了没有？

我对他轻轻一笑，点头告诉他，我早已想好了要讲述的故事，那是一个好故事！

下面就是我讲述的那个故事了！

嘘！夜清凉，风微动，草幽香，故事荡漾。

【初见】

很多年前，在茫茫北方大地上，有一个小村子，叫二道渠，大家可以从手机的导航上找到这个村子的。乡村的日子总是很恬静的，就像月夜下的湖面一样，安静而祥和。当时的我正在我姨家寄读，如今想想，那些日子真的如梦境一般，美好到让人痴迷。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上山去转转，一帮孩子，带着一两条狗，说走就走，往往在山上一转就是大半天，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自由。

有一次，我在山坡上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他身旁的不远处，围着一大群的羊正在吃草。他就站在那里，把皮鞭拄在地上，望着我们几个孩子。我很好奇，就问：“那是谁？”

一个伙伴告诉我说：“他家住在村头，他叫毛眼儿，村里最小的羊倌。”

我楞了一下，又问：“哦，看他的样子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怎么不读书，跑去放羊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伙伴继续说道，“他妈在几年前得病去世了，他爸每天借酒消愁，连给他交学费的钱都没了，后来他就不读书了，专门给人家放羊，小小年纪就开始养家糊口了，他们家呀现在全靠他一个人撑着。”

听完小伙伴的讲述，我一下子对毛眼儿这个人产生了莫大的感动和好奇，我望着不远处的他，微微点了点头。小伙伴们都催着要继续往山上走，我告诉他们，今天我就不和他们一起走了，我想去和那个叫毛眼儿的坐一会儿，等他们下山的时候，在到这儿来寻我。大家看我执意如此，也就没再说什么，有说有笑地往山上走了。

接着，我就往毛眼儿身边走去了，他看我一个人向他走了过来，开始似乎有些惊讶，很快他就不自然地笑了，我就也对着他笑。走近他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黑发很茂密，像草甸子上的草一样旺盛，他两条黑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毛茸茸的，闪着淳朴的光亮。

“你叫毛眼儿啊？”我笑着问道。

“嗯，就是我。”他也笑着回答我说，“你怎么不和他们上山去，跑来找我做什么？”

“我听他们和我讲了你，我挺好奇的，就想过来和你坐会儿。”我诚恳地说。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羊群，有两只羊吃着草已经走出羊群很远，他便从坡上捡了一块石头，对着那两只羊丢了过去。石头被他扔出好远，刚好落在了那两只羊前面不远的地方，两只羊猛地抬起了头，他又挥起手中的鞭子，响亮的在半空中甩了一鞭子，那两只羊调头就颠颠地往回跑了，其它的羊也抬头朝我们望望，继续低头吃起了草。

这一幕，我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想：这放羊也没那么简单，光着扔石头、甩鞭子的功夫，怕是也要练上个一年半载才行。

毛眼儿这才看了看我，对我说：“也没啥好奇地么，我就是个羊倌，村里最年轻的羊倌。”说着他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坡上。

我也坐了下来，就坐在他对面，我问他：“那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了。”他看着我又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十二了”

他笑了笑说：“我十二岁那年就已经开始放羊了，今年已经三个年头了。”

风在徐徐地地吹动，他的黑发就随着风微微地飘动，几寸长的头发已经覆盖了他的耳朵，我看到他有一双坚实的手掌，风霜已经给他十五岁的脸上刻出了几丝斑驳。

“你可是真厉害呀，那么小就能放羊了！”我看看不远处的羊群对他说。

“没办法，谁让我妈死得早，总得活吧！”他说话的样子很轻松。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对我说：“我给你谈段琴吧。”

“啥琴，哪有琴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嘴角一翘，露出一个酒窝来，继续笑着说：“听好了。”

只见他盘腿坐直了腰身，把鞭杆子横在腿上，然后就用他的手指，在鞭杆子上像弹琴一样“弹奏”了起来，他的嘴里发出了像电子琴一样的和弦，他的眼睛微闭，一副享受的表情。他一边弹奏一边抽空问我：“怎么样，我这琴弹得可以吧。”

其实我是一直愣在那里的，我很惊讶眼前看到的景象，他的嘴巴里居然能发出电子琴一样的声音，这很不可思议，配合上他手指在鞭杆上模拟的弹奏，那就仿佛是他在弹电子琴一样，现在想想那应该是叫口技吧。

我回过神儿来，连连点头，我赞叹道：“毛眼儿，你的琴弹得好啊，你这嘴巴太厉害了。”

我和他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梦想】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独自一人上山去找毛眼儿，听他为我“弹奏”电子琴。而毛眼儿也似乎特别愿意为我表演，经常演奏到口干舌燥，这才停下来，拿起他的水壶灌上几口凉水，然后把鞭杆子在两腿上放平，继续为我“弹奏”。

他的口技真得很棒，从他嘴里发出的电子琴和弦，真得像是乐团里的电子琴声音，时而进阶，时而缓慢，时而混响，时而清脆，他甚至还模仿着真实的电子琴，手忽然移鞭杆子一头，做出搓轮儿的的动作，嘴里发出了忽高忽低的波浪声，简直是惟妙惟肖。我总是在毛眼儿表演完之后，忍不住地夸赞他。

记得有一次，他为我演奏了完了一曲《中国人》，把鞭杆子往旁边一丢，直接躺在了草地上，翘起二郎腿，顺手揪了一根旁边的狗尾草含在嘴里，望着天上浮动的白云。

看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看天上的云多好看!”

我斜坐在草地上，一手托着草地一手堵在眉梢，抬头看了看那云朵，白白的，厚厚的，软软的，它们都在缓缓地动。

他忽然开口说：“我不想一辈子放羊，我也有我的梦想。”

我扭头去看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噌的一下坐了起来，把嘴里的狗尾草拿下来，指着茫茫的远方说：“我想学电子琴，跟着乐团四处表演挣钱，吃艺术饭。”

我高兴地说：“好啊，将来你就可以弹真正的电子琴了，而不是用嘴弹。”

“对，我要弹真正的琴！”毛眼儿兴奋地说。

羊群缓缓地在前行，他拿起身旁的鞭子，站起来去赶羊了。我站起来跟着他，走在他后面我想到一件事情：我有一个舅舅，在巴盟跟乐团，红白喜事都出，哪里有事业哪里跑，或许他能带上毛眼儿呢。

于是，我就跑过去对他说：“毛眼儿，有机会我帮你问问，或许能帮到你。”

“好啊！”毛眼儿笑着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那一年的春节，父母从山西回老家过年，我舅带着家人也回来了，闲聊中我和他说起了毛眼儿这个人，我舅听了似乎还挺感兴趣，还说他们团队也正好缺人，不知道毛眼儿愿不愿意跟着他去巴盟。

那天下午，我顶着寒风去了毛眼儿的家里，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在。

“你怎么了来了？”毛眼儿笑嘻嘻地问。

“我有事和你说。”接着，我继续和他讲，“毛眼儿，我舅想带你去巴盟，你可以学习真正的电子琴了，你想不想去。”

毛眼儿一下子收住了笑，表情变得极为惊愕，他两手紧紧捏着我的胳膊说：“你说得可是真话？”

我点着头说：“绝对真话。”

他忙说：“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果然，第二天一早猫眼儿早早地来了，他似乎还穿着一身儿比较干净的衣服。经过一番聊天后，我们得知毛眼儿已经和他的父亲说好了，同意让他去外面闯闯，他也问了一些关于我舅乐团的事情，忍不住地流露出欣喜的表情，脸上的的酒窝就越发的明显了。

那天下午，毛眼儿的父亲就请我们一家人去吃了饭，把能买的，能做的好吃的都端了上来。席间，他的父亲频频举杯敬酒，总的意思是他自己没本事，不想再继续拖累儿子了，再就是谢谢我舅能带他儿子出去发展。我和毛眼儿站在地下吃饭，他把碗里的肉往我的碗里夹，说是就当做谢谢我啦。

春节过后，我舅回巴盟的时候领上了毛眼儿，他的父亲在上车前一遍遍叮咛毛眼儿，出门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听师傅的话，不许惹是生非。他还一遍遍地谢谢我舅，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拜托我舅照顾毛眼儿，我舅让他放心，肯定将来会有出息，再怎么说也比在村里放一辈子强多了。

从那天起，二道渠放羊的毛眼儿走了。他在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去议论他，可他这一走，人们就开始谈论他了。有人说毛眼儿是个人才，鞭杆子都能弹出调调来，以后肯定赖不了；也有人说毛眼儿吃不了艺术的饭，充其量就是羊倌，一辈子也甭指望有啥出息。说什么的都有，至于毛眼儿的未来如何，其实他们都说不上。

渐渐地，提起毛眼儿的人就少了，他便淡出了村里人的视野。

【再会】

八年以后，那时候我二十岁，我生活在包头这座城市，过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在一次朋友结婚的事业上，我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毛眼儿。

那天中午，酒店里灯光流动，新郎新娘的新婚庆典仪式举行完毕之后，就开始了节目表演环节，我坐着的位置离舞台不是很远。主持人说：接下来，让我们用掌上请出请出一位才子，看看他有什么绝活，送给我们大家。

我有点好奇，一边夹着菜吃，一边望着舞台。两个工作人员搬着一架立式钢琴，放到了舞台上，我想这是要弹钢琴了吧。一个身穿小丑服的人从舞台的一侧走了上来，他的头上戴着彩色的发套，他的鼻子上卡着红色的塑料球，眼圈和嘴巴涂得白白的，穿一身红蓝相接的小丑服，他像一个卡通人一样，一步一跳地来到了舞台中央。他没有先去弹钢琴，而是变起了魔术，随着舞台上闪动着的灯光，和音响里放出的动感音乐，他熟练地进行着魔术表演。手里的红色丝带轻轻一甩就变出一只红色的鸽子来，把一条绿色的丝带吞入口中，接着又从口里拽出了很长一条七彩的丝带，再把七彩丝带团在左手，右手在空中一闪，一把扇子出现在手中，轻轻扇动左手，手心中飞舞出七彩的塑料蝴蝶来，灯光下漂亮极了。他的表演引来了阵阵喝彩声。我也放下筷子，认真地看他表演，每一个魔术他都变得游刃有余，他总是用略带喜感的表情看着大家，毛茸茸的眼睛，深深的酒窝。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毛眼儿，吸引我的只是他的魔术。直到他忽然变出一只兔子来，那只白兔从他的手里跳出，跑到钢琴下不见了。他又是卡通人一样步伐，围着钢琴转了一圈，面向大家两手摊开，意思是他也不知道兔子哪里去了，人们又是给他鼓掌，又是哄笑。

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坐在了钢琴前的椅子上，伸出手指按了一下琴键。当时，所有的音乐都停止了，只有一声清脆地琴音。他抬头欢喜地看着大家，用手指着钢琴不停地点头，接着他搓动两手，跃跃欲试，大伙儿都安静地看着他。下一秒，那美妙的音乐便流淌了出来，充满了酒店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致爱丽丝》。很多人被那音乐陶醉了，一瞬间酒店似乎很安静，只有悦耳的琴音在叮咚作响，看着他弹琴的模样，那一刻我想起了毛眼儿。

一曲弹罢，热烈的掌上响了起来，掌声未毕，笑声又起，原来那只兔子不知道何时跑到了他的彩色发套里，此刻正钻出一个脑袋来，把他的发套掀翻到了地上，那只白兔正憨憨地看着大家呢。他这才把发套捡起来，把兔子从头上取下，放在了身后的道具箱里，拿起钢琴上的话筒，他开心地说：“大家好，我叫毛眼儿，你们看我眼睛多毛，就像今天的新娘一样毛。”

台下便又哄堂大笑，只有我呆在了那里，原来台上这个才艺双全的人就是八年前的毛眼儿，我差点激动地跳了来。我赶忙向他招手，做着口语对他说：“我是小慧。”

他显然是看到了我，先是一惊，而后继续笑着对大家说话。我想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一会儿表演完了，我就过去找他。

他又说：“今天借新郎新娘结婚的美好日子，给大家表演两个小节目，你们喜不喜欢啊？”

台下传来：喜欢！

“再奏一曲要不要啊？”

台下传来：要！

“一首《梦中的婚礼》，献给今天的这对新人！”

知道他是毛眼儿以后，我更是激动，那美妙的音符像是敲打在了我的心田，往事的一幕幕浮现在了眼前，那绿绿的山坡，那白白的羊群，那软软的云朵，那根横在腿上的鞭杆子，那曲从嘴里弹出的动人乐曲，那张笑嘻嘻带着酒窝的脸，那双黑而亮的毛眼睛……

那天的婚礼结束后，毛眼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要我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去喝酒。换好衣服洗过脸的他，果然还是八年前的那个毛眼儿，只是成熟了许多，变得更加帅气了。

晚上，毛眼儿频频举杯与我喝酒，那样子很像当年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是不停地对我说着感激的话。三巡酒过后，毛眼儿缓缓地说：“这些年我学会了钢琴，学会了葫芦丝，还学会了魔术，我也结婚了，媳妇是东北人，我在一个婚礼上碰到的她，她是一名歌手，我和她一见钟情，她过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她不想让我继续做白事业，所以我离开了你舅，也就是我师父所在的乐团。”

我插话道：“我听我舅说过，说你琴弹得非常好，只是媳妇不让再做白事业，所以才离开的。”

他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一杯啤酒喝掉后，继续对我说：“没错，如果不是爱她，我肯定不会离开乐团，不过话说回来，我想要更好的发展，上白事业越来越落后了，只有学习更多的技能，才能在这竞争激烈的城市里生活下去。”

我问道：“那你的父亲呢？”

他叹口气说：“我现在就生活在包头，还买了房子，父亲过来住了一段时间说什么都要离开，他说习惯不了这里的闹，更不喜欢城市的空气，最受不了的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感到太孤独了，犟着就要回农村，说村里住了大半辈子早就习惯了。”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给我也点了一支，烟雾升腾起来，他继续说：“或许他是为了我，怕长期如此，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人上岁数了就想得多，我和媳妇都劝过，他就是不听，只是我回不去了，虽然没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但是这城市给了我机会，也是这城市成就了我的荣耀，我只能在此打拼，一生都回不去了。”

我内心掠过一丝惆怅，举杯再次与他喝酒，我说：“你还记得你用鞭杆子为我弹奏曲子吗？”

他怅然一笑，放下酒杯说：“今儿我就再为你弹上一回，要知道这些年我再没有用嘴弹过琴！”说着，他哈哈地笑了，我看他都笑出了眼泪。

他四下看看，窗台上刚好放着一根不锈钢钢管，他就站起来拿过来，盘腿坐在椅子上，像当年的模样，他的手指一边在钢管上弹奏，嘴里一边发出了久违的和弦之声，我盯着看他，傻傻地笑着，他也看着我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嘴巴还在演奏着琴键的和弦。可是，可是一簇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心里哽了一下，接着就哭了出来……

终于，我的故事讲完了。身边响起了热恋的掌声，同事们都点头鼓掌，经理鼓掌过后说：“嘉华，原来你的小名叫小慧啊，这么秀气的名字，好故事，小慧的故事讲得好！来，下一个是谁？”

草原上夜风徐徐拂过，我好像听到草原的深处，传来了跳跃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