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天，我在江西吉安的一处老街巷子中选择了一处废弃仓库的二楼，花了两三万块钱，改造成了一个办公室，平常在此办公，也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还放放电影，做做交流会，算是一处比较文艺的所在。

      这处老巷子，曾是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中心地带，蔬果批发市场，冷库，煤灰厂，各种小商店都跻身此处，此时却成为最后的老城的遗存，城市化的进程，大规模的房产扩张，已经吞噬了绝大多数跟历史文化有关的内容。而那些仿古的街区和华丽的雕龙画凤的建筑，则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也一切好的地段崛起，以此显示一种成就和身份。

      围困在高楼大厦和仿古的建筑之间，长五百米宽三百米左右的巷子里，房子都是低矮的瓦房，破旧的瓦厂房，再加上一点不伦不类的八九十年代建的建的二三层小楼。路面窄些的巷道是青砖铺就，外加一些水泥来补洞，两侧长满青苔，石墙上则顽强的冒出一些蕨类。而更宽阔一点的正式的入巷大道，从一个横跨的大门楼进去后，虽然能并行两辆车，却反而坑坑洼洼，破损不堪。

      整个巷子，散发出潮湿的，腐败的霉味，靠近公厕处，则一股子尿骚味会随着晴天的阳光的蒸腾以及巷道的风或浓或淡的散发出来。在这股复杂的气息中，格外有特色的是一股浓厚的，廉价的脂粉和香水的味道，它散步在每一个巷口，躲躲藏藏，或成群结队，有时主要和公厕的尿骚味扎堆，有时则来自于破烂且暗黑的屋子，更多时候则是与臭水沟和潮湿带着霉味的角落里共同钻进你的鼻子。

      这股特色的味道，是人的气息，来源于一群女人，一群长期隐匿于这条巷子里的中老年性工作者。她们从四十多岁到六十来岁，夏天的时候穿着短裙、短牛仔裤和露胸的T恤，露出白嫩的大腿和白嫩的手臂。头发扎起来，或者染成黄色，拉直了披散开，厚底的拖鞋或者粗的高跟鞋标配在脚上。手指上戴着亮闪闪的黄的或白的戒指，腕上有着玉或银的镯子。脸上则视年龄而扑不同厚度的粉底，画不同深浅的眼线，总是年轻的薄一点，年老的厚一点。

      而在春秋之际，则除了由原来的暴露而魅惑的衣着，变成了上身秋衣外套，内搭T恤，以显示出饱满的胸部外，下身也往往是厚皮裙，厚中裤，外加打底的厚丝袜。到了冬天，基本的款式也不会变，只不过整体加厚了而已。

      春秋的晴天，她们会站在一个能晒得着阳光的路口，向每一个经过的成年男性，抛出橄榄枝，三十块五十块欢迎你去玩一下。夏天则躲在一个个通风且见不到阳光的阴凉路口，或玩手机，聊语音，看视频，或三三两两嬉笑谩骂，或留心每一位过客，适时去打招呼。

      冬天就不同了，江西的冬天常常下雨，冷雨如刀，寒冷刺骨，没有谁能耐得住站在风口，所以，只好集中在一个由几栋房子形成的夹角处，盖一块塑料布，搬几张破凳子，作为集中的阵地。还有些年级更大的，租住到了好地段的，则躲在临巷道的屋子里，打开大门，蜷缩着靠近电热扇坐着，睡眼惺忪，等着脚步声，然后醒来，待人经过门前时邀请一声“进来玩一下”。

      她们就在我的办公室楼下，在阳台目光所及的各个角落里分布。我每天上下班，无论从那个角落进出都能够与她们打一个照面，开始时，每一次都能够收到来自不同的邀请，她们会走近我，一个六十多岁，皮肤松弛，粉底往下掉的大娘叫我“帅哥”，一个个子高挑身材壮实的叫我“老板”，还有位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象是个中学教师的女人则称呼我为“小弟弟”.......，我的脸很红，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敢看她们，只好微微一笑，低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每次要经过这些小道时，心理总也有的忐忑。

      时间久了，她们知道我不会是她们的客户，懂事的都放弃了，我也变得很自然的经过了，这时候反而会开始观察，将一些人的样貌，特征，打扮，在打照面的短暂时间里记在心上。当然，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观察她们。

      我从来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能通过口音和扎堆的情况来大概猜出她们来自哪里，谁和谁是老乡。在这些口音中，有不多的湖南话，还有些则象是贵州的方言，当然还不乏江西本土的客家话。在这二十左右的女性中，不同的方言组成的是不同的小群体，但也不是绝对的隔绝，各做各种，没有合作，但却有小小的竞争。

      大多数时候，似乎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中，她们其乐融融，凭本事吃饭，但如果有谁过于积极且主动的搭讪拦截客人，则会被骂着“骚”，一开始是调侃一下，以示友好的警告，若是不加收敛，则可能引来姐妹们的吵架和撕逼，谁都不服谁时，就一边干仗，一边互相揭穿对方的老底，将对方如何嚣张，无义，下贱与不要脸的事迹都掏出来一遍，然后再将心中的不满发泄一番，扭打中国撕坏对方的一方，扯掉几缕头发，抓出几条血痕，两败俱伤，等待其他姐妹拉开，才算告一段落。

      而只有这个时候，只有在彼此互相揭老底时我们才能知道其更多的故事，有的人是离婚被逐出家门了，有的还在宾馆酒店里挂了牌，有的为了钱可以同时和几个男人做，还有的则孤家寡人想赚点钱养老，有的偷偷背着老公孩子出来做，更多的是听同村的姐妹说了城里的钱好赚，就传帮带了。

      偶尔，巷子里也会来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独自租个房子，打开门做生意，她们应该也是老乡带来的吧，但那是从来都留不久，因为相对于这群五六十岁的女人来说，年轻的女人是她们生意上最大的公敌，只要有年轻的出现，她们的老客户和新客户都将可能彻底的流失。我不知道她们具体的手段，只知道前后两个年轻的农村女孩，不到半个月就走了。去了哪里，我当然不知了。

      对巷子里居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居民来说，这群浓妆艳抹的妖精，是足以咬牙切齿的恨的，她们失去了安全感，因为太近，太方便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家的老头何时会走进这群女人的屋子，也不知道一个转身二十分钟是不是就能偷偷的办完事。这里是老爷子们的圣地，老奶奶们的仇恨之地，而且由来已久，构成这座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事实上，上百年前，从这座赣江边的城市因为水运而兴起时，码头边便形成了一个个街区，一个个巷落，有的聚居着官宦富人的豪门大宅，有的是连片的商铺和手艺行，更多的则是青楼酒肆和普通老百姓的住宅。这里是城市胎盘，连接着赣江这条脐带，所有的辉煌和荣耀，苦难和波折都由赣江之水和吉泰盆地造就的脐带和胎盘之间链接与孕育。

      在这条巷子的不远处就是这座城市历史悠久的青楼花街，旧时过往的船只在此卸货装货之后，船工伙计，老板掌柜就到花街里吃喝，顺便找个相好的歇歇脚。那些谈生意的商人，为了促成买卖或者庆祝买卖成功，也会找个中意的姑娘和馆子，尽情的放松放松，快乐快乐。这种商业往来，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活力，更让城市的版图不断的延展和扩展。

      三教九流，也在这当中存活了下来，就象是巷子里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奶奶，年轻时从农村躲日本兵逃到了这里，竟然可以仅仅帮店铺和富人家挑水来养活自己，每一担井水和江水都有不同的价钱，住家的喝井水，井水清凉干净，价钱低，做生意的用江水，江水活，泡茶好喝，远几步路，价钱也贵一点。

      而就在这些站街的女人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招待所，地下党人曾在此联络，再往上一个坡，是一个由五百年历史，但渊源上却可以直追到唐朝杜审言的会馆，在巷落深处是一座曾经香火极其兴盛的大庙，在另一个入口则是一栋贴着南洋的彩色玻璃三进三庭高门大户的豪宅。

      站街的女人不会了解这片老城的历史，也不会了解这座城市的过往，她们最紧要，最想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一个路过的成年男人，然后完成一笔笔生意，这些生意赚来的钱，可能会藏着防身和养老，可能会寄给远方正在上学的儿女，可能给自己买了贵重的金玉首饰，也可能都拿来治身上的暗病。

      光顾这里的客人不会再有官宦富商，不会再有三教九流。也不会有一掷千金，歌舞声乐，也不需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温柔多情，更不会有什么小情人，老相好互相惦念，依依不舍了。现在来的都是附近的颤颤巍巍的老爷子，一些上了年纪的民工。她们和他们都不再是那群充满活力，意气风发的人了。这边只是生意，那边只是孤独，寂寞和想发泄又疲软的夕阳西下的性欲。站街的女人和嫖客，以及这条巷子，这些历史一起在变老，变得摇摇欲坠，从而外，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随时都可能被清除。

      女人们在无聊的时候，会手机开着外音，放着《月亮之上》，放着《山路十八弯》，放着《洪湖水浪打浪》，然后跟着音乐哼哼起来，声效劣质粗糙，清晰嚣张的回荡着青砖石墙黑瓦斜房的巷子里。只有在长夜没有任何人经过时，会有人借着角落黄昏的灯光，玩着手机，发着信息，唱起故乡的山歌，一个人时山歌很亮但很缓慢的飘荡，人更多时候，你一首我一首，你一句我一句，则象是回到了寨子里，回到了篝火旁回到了田间地头，有着轻快和嬉笑。这声音有时候会穿透到一间很文艺的由厂房改造的空间内，让一位老先生静静地听着，然后又再另一个深夜讲述给我听。

      歌声停止的时候，夜越来越深，天亮了，醒来时一切恢复如常，这样的场景在小巷里轮回着，重叠着，直至消失。

      消失来的很快，2017年冬天，拆迁的通知就下来了，2018年的6月就开始了清场。能搬家的都搬了，冰箱彩电，一切现代化的新东西，都尽可能的搬走，老旧的家具，老旧的记忆，老旧的邻里关系，老旧的生活习惯，都在等待着贴上封条，等待着推土机和拆迁的工程队进来。我的充满文艺气息的办公室一片凌乱，物品存放到了一个偏远的村子，对面艺术家们常聚的空间摘下了牌匾，搬空了一切。在最后的通牒即将到来时，所有人都带着自己认为还尚存价值的物品各奔东西。

      这些女人会在另一条老街出现幺？还会扎堆在一起幺？老顾客还能找到她们幺？我们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一切散尽，在砰的一声巨响开始之前，小巷寂静，了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