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夏夜，开往杭州的绿皮车，即使已晚上十点，还是有些闷热，大部分乘客还没进入渴睡状态，大声说话、听音乐、打牌、吃方便面。

我看着周围，就像欣赏一部沉浸式电影，有人安静、有人兴奋、有人疲惫，他们都在前往自己的目的地。只有我是茫然的，我要去杭州，但我不知道去干嘛？

夜风从上下半隔的车窗外刮进来，带来一阵清凉，电线杆、行道树，在窗外逆向飞跑，风刮在脸上的感觉很舒服，就像我十一岁，刚学会骑自行车时........

火车康当、康当前进，我意识到我正慢慢离开故乡。这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从出生到二十岁，我就没离开过。我有点想哭，突然明白了本地人常说的俗语：看不见壶山就要哭。县城里最高的山，就是壶山，最近的水就是熟溪。在这山水间，多的是黑瓦白墙的小巷，当年我读到戴望舒的《雨巷》，特有感，还故意挑了雨天到巷子中闲逛，却未曾遇上那撑油纸伞的姑娘。

二十岁之前，我的人生很简单，除了上学还是上学。少年时代，我和所有孩子一样贪玩：赤脚踩过打铁店烧红的铁；捉迷藏扑进了沸腾的粥锅；拿着杆子追打奶奶到大街上......小学时学习还不错，初中时泯然于众人。读书时代记忆最深的事，就是我曾在政治面貌上填了地主，结果被父亲狠揍了一顿，晚上睡觉时只能屁股朝天。但这不能全怪我，谁叫他们常跟我说些老一辈的事，告诉我上街的大部分店面，原本都是外曾祖父家的呢......

二十岁到三十岁，是我的青春期，旅游、工作、恋爱、结婚都在这十年里实现了。当年以前四的成绩，进了浮选厂，这可是当时很多人想进的国企，待遇不错。让我得意的是，原来我是考不上大学的人里学习算好的？进厂同年，我开始了恋爱。小学隔壁班，初中高中都是同窗的女孩菁成了我的初恋，她是个有主见，又敏感的女孩。一年后她考上了大学。

一个工人和一个大学生的异地恋，需要主角光环才能不离不弃吧？但我没有。想起以前的拔河游戏，如果拔不赢，就先努力一把，然后迅速放手，我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段恋情。

一年后，我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她。如果说初恋时不懂爱情，那此时的我，依然不懂。因为某些误会，她的父母强烈反对我们一起，斗争两年后，我和她分手。第一次恋爱让我伤心，第二次却让我愧疚，我因为狗屁的自尊心辜负了她。之后我下岗了，成了无业游民，做过药品推销、摆过地摊、呆过广告公司、开过书店、还有过几次过眼云烟般的交往，直到我在商场承包了玩具柜台后，遇到了如今的妻子。

我的生活很简单，吃吃饭、看看书、写写文章，平淡又自由，没有太多的意外和惊喜，我也喜欢这么懒散着，直到三十岁的来临。

三十了还一事无成，除了有个谈了三年的女友，这让我感到有种无形的压抑，我想逃离，就这样我带着两千元钱，独自前往杭州。电影《东邪西毒》中欧阳锋曾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即使翻过山后，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自己不试试是不会甘心的。我也想看看，在都市里，我会变成怎样的人。

来杭州不久，我找到了个销售的工作，几个月后，慢慢习惯了都市的生活，上班、挤电车、下班、挤公交，日子如复印的一样。在杭州的两年时间里，都市的繁华喧嚣，好像都与我无关。上班、吃饭、看书、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女友每月来进货时，过来住一晚上。

坐在公交车里看闪烁的霓虹发呆，或是休息天睡一场阳光照身的懒觉，都让我快乐。因为住得偏，没有车子直达，也常一个人在午夜丈量大地。而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从不缺行色匆匆的人，大概，他们都在寻找自己想要的幸福吧？我不明白来杭州的意义，我只是茫然地被生活裹挟着前行，但无论做什么，我还是遵循着尽心的原则，终于有一天，经理找我谈话，公司要和我签订正式合同，加薪并为我交保险金。

我为加薪高兴，更为获得认可而高兴。当初因为我只有高中文凭，经理和总经理还有过小争论，如今我终于能面对经理，我没有辜负他的破例和看中，我想在杭州努力工作，以后在此安家落户。可生活永远不会如你所愿，它更充满着意料之外，女友怀孕了，那年她三十、我三十二。

我又回到了从小到大生活的家乡。

女儿的出生，让我顾不上其他，照顾她成了我的全部，妻子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带我的小情人。看她笑，听她第一次说话、扶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各种技能纷纷解锁，如穿脱纸尿裤，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溜得飞起、又如耳力，半夜里的一丝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朵，甚至是隔壁邻居家的放屁声，也能让我在一秒内醒转；我还能在一分钟内，唱着儿歌，踱着方步将女儿哄睡......

之后十来年，日子又如重复一样，只有三个不同：女儿渐渐长大；父母变老了；家乡有了大变样，和都市差别越来越小了。沃尔玛来了，肯德基也从最初的仰望，到觉得吃厌。

远方的大城市，对我的吸引越来越小。旅游也罢，生活也罢，都是从自己熟悉厌倦的地方到别人熟悉厌倦的地方。江南雨塞北风，风光景色自是不同，但人的落脚点只有一处，那些外面的世界，可以如蜻蜓点水般路过，却不用久居。

我没有了到大城市生活的欲望，我觉着家乡挺好，开车不堵，走路既是交通方式，又可健身；亲朋好友也多，随时可去父母家蹭吃蹭喝；我甚至开始对女儿灌输不能远嫁的思想，大学也别离开包邮的江浙沪。

在此生，在此死，也算是个轮回。我的家谱中记载，我们这一支是建文帝朱允文的后裔，在这里改姓为陈，蛰伏隐居（家谱是这么记载的，真假不知）。颖川郡成了家族在墓碑上的共同烙印。

也许每一个人走过的路，都有其必然这么走的原因。就像《平凡之路》中唱的：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问遍整个世界

从来没得到答案

我不过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冥冥中这是我 唯一要走的路啊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自己的根？我想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