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阵子影楼挺忙，拍摄档期排得满当当的，主力摄影师陈迈突然来跟我请假，说要回老家一趟。

这么忙的日子，我当然是很为难。他急了，说一定要回去。我追问缘由，才知道了他性格里的阴霾部分由何而来。

陈迈有一个极其恶劣的原生家庭，是恶劣，不是普通的不好那种。

他的爸爸贪酒，但酒品很不好，喝多了就脾气暴躁，吵吵闹闹就罢了，还会动手打人。

外人他是不敢随意动手的，拳脚相加都落在了陈迈母亲的身上。

第一次动手是在陈迈一岁的时候，陈迈的父亲从外面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叫正在哄孩子的陈迈母亲给那个女人端茶。

他母亲几乎是难以置信，自己才是明媒正娶拿了结婚证的妻子，竟然叫她给他在外的三儿端茶？

这等侮辱，她自然是拒绝的，强硬的拒绝，换来的却是一顿毒打。

陈迈妈妈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那时候，离婚不像如今普遍，对于有争执的夫妻，所有人都抱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想法去劝和，连娘家人自己都说，夫妻吵架打架都是床头打床尾和，他来认错了，来接了，就回去吧。

第一次家暴，就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家暴却是会有瘾的，接下来，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陈迈妈妈并不是那种柔弱女子，她反抗过，互殴过，还报警过，但女人力气始终比不过男人，更比不过一个醉酒了后力气跟暴力指数都飙升的男人，每次都是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伤痕，而报警的结果也是家事调解，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此，每看到陈迈的父亲喝酒，陈迈妈妈心头就会升起恐惧感。天知道他接下来是喝多了睡觉还是喝多了打老婆。

但离婚的话，全部人都是反对的，就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让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里。那时候，她已经有了陈迈跟弟弟两个儿子，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走掉是不可能，但是留下孩子，她又是万万舍不得的。

直到陈迈八岁，小弟五岁的时候，那天深夜里，陈迈的父亲在外面喝酒回到他母亲经营的服装店里，因为太晚，叫门的时候他母亲从被窝里起来开门慢了一些，门刚拉开，就被男人一脚踹到了地上。

然后他关上店里的卷闸门，对着妻子就是一顿毒打，边打边骂，直到将人打到晕厥过去。陈迈母亲担心吵醒孩子，害怕孩子们看到父亲恶魔残暴的样子被吓到，楞是咬牙一声不吭挨下这顿令人发指的毒打。

然而她的不吭声，却激起了男人更大的怒火，他打到自己都没了力气还觉得不满足，拿了麻绳，将陈迈母亲双手绑起来，吊在半空，踢翻了煤球炉子，扬长而去。

翻掉的炉子里还有尚未完全熄火的煤球，沾到了店里的服装布料，一点一点的燃烧起来，已经被打到神志昏迷的陈迈母亲被烟火熏醒，大惊失色，开始呼救。终于吵醒了楼上的孩子们，两个孩子想将母亲放下来，无奈人小力气小，想去开卷闸门，也办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店里的火苗越来越大，两兄弟绝望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看着满身是血的母亲。

那夜的遭遇，死死的刻在了陈迈的记忆里，成了他如今三十岁了还挥之不去的噩梦。

最后是隔壁早餐店的店主早起，发现了他们家店里弥漫出来的烟雾，解救了母子三人。

这一次纵火因为烧坏了房东的房子，连隔壁都有损伤，房东报警立案，陈迈父亲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那三年是陈迈母亲精神上过得最轻松的几年。

终于有人劝她，男人都这样儿了，跟他离了吧。从前介绍他们的媒人看到陈迈母亲也悔不当初，说自己不该把那样的一个人介绍给她，害了她的一生。

她却摇头，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长期的家暴，以及男人对她的贬损侮辱，让她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否定，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摆脱这个男人了。

她还想着，更何况，以后孩子会大，需要用钱，得男人去挣多点钱。以后要娶媳妇，有个父母双全的家庭会比较容易说亲事。

她以为自己忍受毒打，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她以为接纳坐过牢的丈夫回家，给孩子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是为了以后儿子说亲事的时候名声更好听一些。

可惜她以为的都是她的以为。

事实上是，那夜的血泪跟差点埋葬火海的阴影，让陈迈至今都无法让内心彻底的袒露在阳光下。这样的家庭氛围，让他比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心理阴影更重，母亲不知道。

她只知道，陈迈有些抑郁，不快乐。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带来的。

后来，二十五岁的陈迈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很相爱，遭到了女方家里的激烈反对。

女方妈妈说陈迈穷，陈迈便拼了命的努力赚钱，别人在吃喝玩乐，他在悉心研究摄影技术提升，别人不肯拍摄的刁难客户，他去拍，收入一直在涨，却还是没能留住心爱的人。

他至今记得，人家终于受不了了，跑去陈迈妈妈的店里说，不是不喜欢你家儿子，只是，你有个这样的老公，我怎么能让我女儿嫁进这样的家庭啊。

陈迈的母亲这才知道，陈迈父亲当年醉酒打老婆，纵火坐牢的事迹，附近的人几乎都知道了。并不是她的忍辱负重就能换来孩子在他人眼中的父母健全，比起单亲，有女儿的母亲更担心自己的女儿会掉入充满暴力因子的火坑。

她后悔，在儿子面前痛哭流涕，可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陈迈的人生，也几乎被毁了一半。

陈迈跟弟弟都劝母亲离婚，父亲不同意，在家里大发雷霆，却终于不敢动手了。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怎么会容许他当着他们的面打那个为了自己委曲求全大半生的可怜母亲。

但是陈迈跟弟弟又不能时刻守在家里，两兄弟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还是会被喝了酒的父亲毒打。每次被家暴后，母亲会忍不住打电话给陈迈哭诉，这次提出请假，就是因为家里的父亲又打母亲了。他已经厌烦了也快崩溃了。

他说要回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陈迈回去后，在外面租了房子，叫母亲放弃服装店，住在出租房，希望能让母亲摆脱父亲，不然他不放心出门工作。

他知道，只要他们还生活在一起，家暴就会一直持续。

安顿好母亲后，他交代所有知道母亲新住所的人不要跟他父母透露地址，一边又积极的找律师咨询离婚事宜。

最终，在陈迈两兄弟的努力下，婚总算离掉了，但陈迈兄弟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人生已经是满目疮痍。

我问陈迈，现在你母亲快乐吗？

他咧嘴一笑，比从前好多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父母的事情理顺了，就找个好姑娘谈个恋爱，把人生大事解决了吧。你看你，天天帮别人拍婚纱照，自己对婚姻就没点向往吗？

他摇头。他说，已经对婚姻没任何期待了，那个家暴了母亲二十多年的男人，毁了他所有对婚姻的幻想，也毁了他人生中的大半光明。

他更怕，因为原生家庭的影响，因为目睹了太多父亲对母亲暴打的画面，自己以后也会成为那样一个恶魔般的人。

从小在家暴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即使再努力，也还是失去了去经营好一个属于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的信心。

他自嘲一般的笑了笑，说自己还是一个瞎凑合着过吧，别祸害别人家姑娘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