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喝农药死的时候,我十二岁。
八十年代的农村,村子里穷,日子艰难。
女人们更苦,总是一整天家里,地里不停的劳作。
命不好的,不仅日子穷还摊上一个不像样的男人,不做活,打女人。
农村风俗保守,离婚是伤风败俗的事,村民是要说闲言碎语,笑话老人的。
所以不管自家姑娘多难,老人都压着,不让离婚。
有些女人实在是熬不过了,就选择喝农药结束自己悲苦的生命。
那时村子里隔一两年就会出一次这样的事,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是我妈。
我爸,别人眼里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为人最和气不过。
可别人看见的都是他外面的样子,他这个外人眼里和气不过的男人,回家打起我妈,那简直就不是人!
日子困顿,他在外面既没有本事赚钱,又常常因为没儿子在村子里被一起喝酒的人奚落。
他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打我妈。
家里的笤帚,门插,火镩,凡事他能看见的,摸到的,他都能用来招呼我妈。
我讨厌我爸,更谈不上喜欢。
晚上睡觉在一个大炕上,我总挨着我妈睡。
等我妈脱下衣服来睡下,她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
每次我看见了都躲在被窝里哭,我妈就抱着我给我擦泪。
“妮儿,妈不疼了,妈早好了,你别哭了啊。妈知道妮儿心疼我,妈能忍的住,妈还等着以后妮儿长大了,接妈去享福,去过好日子。”
我妈给我擦泪,红着眼圈安慰我。
我恨我爸这样窝囊的男人,没本事赚钱,只会在家里打老婆。
可我更期盼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接走我妈,让她再也不用挨打。
可是我妈没有等到这一天,她忍受不了,选择了死。
农药是家里打药用的,我妈是早上起来喝的农药,那时候天没亮。
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听见我爸喊起来了,接着就闻到满屋子的农药味。
“军国,军国,你嫂子喝药了,快点找丙申来。”
我从大炕上爬起来奔到外屋,就看见我爸正死命的抠我妈的嗓子。
我妈满嘴是沫,整个人躺在地上,呜呜的挣扎着。
我忘记了我妈当时脸上痛苦的表情,我记得她嘴角的沫,记得她满身的土,记得她痛苦的呜咽声,可我忘记了她的脸。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清当时我妈的脸,我想不起来,现在也想不起来。
村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车,唯一的拖拉机又不在村子里,等着好不容易找到车把我妈送到镇上,我妈早就没救了。
我妈死了,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穷困的村子里,这种事常见,大家似乎都麻木了。
顶多就是叹息几声,又接着过日子。
我妈死了,我爸的名声也臭了,在村子里更被别人瞧不起了。
没有人再给他说媳妇儿,他拿不出娶媳妇儿的钱,别人也不敢把闺女再嫁给他。
原本还有点温暖的家,这下只剩下了我爸满屋子的酒瓶子。
我更加痛恨我爸,我对我的生活感觉到绝望。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再也没有人疼爱我了。
我也无心上学,没几年我初中毕业了,自然是哪里也没考上。
我跟着村子里的人去了省里打工,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又是一个丫头,没人愿意要。
我只能去饭店做服务员,后来又辗转着去了酒吧这样的地方。
省会的夜生活比村子里丰富太多,我见了很多没有见过的东西,也结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我跟他们混在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混乱的生活让我麻木,我喜欢这种不用思考的人生。
我妈那么努力的活着,结果又怎样,还不是被逼死了?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快二十岁了,村子里这个年纪的姑娘都结婚了。
我爸这两年来过几次省里找我,我不是不见他,就是见了他跟他吵。
我在他面前照样抽烟,他气得直哆嗦,可我长大了,他老了,管不了我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觉得痛快。
他是老了,可是我还是恨他,恨他逼死了我妈。
他痛苦我就觉得开心,我变本加厉的挥霍我的青春。
直到我本家的一个叔叔来找我,我才有了后面的人生。
本家的叔叔在酒吧找到我时,我还在抽着烟,跟我的狐朋狗友们喝酒。
本家叔叔看见我第一眼儿,就上来把我的烟夺了,扔在地上踩灭,拽着我就往外走。
我挣扎着要逃脱他,尖叫着拍打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可他毕竟是男人,我被他拽了出去。
我冷眼看着他,我爸还管不了我,你一个外人,又能怎样?
我以为的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没出现,我这个本家叔叔看着我,只是叹息一声。
“妮儿啊,你这样过日子,你想过你没了的妈不?你就没想过你妈要是活着,看见你这样,该咋么难受啊?妮儿啊,你咋就不学好呢?叔也不说啥了,你也不小了,妮儿啊,以后你的路还长着呢。叔走了。”
我这个本家叔叔就真的这么走了,我在路边看着我自己孤单的影子,哭了。
后来我回了老家,嫁了一个普通的男人,样子不好看,家里也不富有。
别人都觉得我傻,找了一个跟我不般配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我知道我很美。
可日子是我的,他虽然丑,虽然没本事,可是他对我很好,知冷知热,也从不打我。
现在的我,已经平凡的像任何一个村子里常见的中年胖妇女。
可我知道,我过得很好。
(本文采用第一人称,是本家一个姑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