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日剧《寺内贯太郎一家》里的花痴老婆婆；是《我的母亲手记》中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是《比海更深》里做冰棍的奶奶；当然她还是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御用演员，从《步履不停》到2018年上映的《小偷家族》，她饰演的“老母亲”柴田初枝让更多中国观众认识了她。最后，她一个人坐在海滩上，用口型说了一句“谢谢你们”。这是柴田初枝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树木希林在荧幕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日本国宝级女演员的一生，个性极强，有些怪，有点“酷”。

她出版的《一切随缘》，面市后便占据日本书店畅销榜，为2019年度日本销量第一的书籍。今年这本书有了中文版。

比是枝裕和更古怪？

数次合作过的吉永小百合对树木希林说：“我以为是枝裕和性格就已经很怪了，没想到你比他更怪”。

电影鬼才胜新太郎对树木希林说：“大家都在模仿你的表演，可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越你”。

她看淡生死、为人洒脱，名利在她看来似乎不值一提，含金量颇高的奖杯，竟被她当作家中垫物工具；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是在前一个名字拍卖给娱乐公司后，翻着词典随意而来。

1943年，树木希林出生于东京，20岁时正式出道，参演电视剧《七人孙》。1961年她进入文学座附属演剧研究所，艺名为“悠木千帆”，后改为“树木希林”。

日本的昭和时代生产出大批优秀的演员。在这波浪潮里，树木希林涉足演艺圈的原因却实属偶然。“最初对演戏没什么兴趣，不过，（文学座）处在文化的最前沿，我在那里接触到了当时最璀璨夺目的人物。矢代静一、鸣海四郎、松浦竹夫，还从外面请了三岛由纪夫以及刚刚获得芥川奖的大江健三郎。在剧团成立35周年的聚会上，三岛由纪夫跳了摇摆舞，当时年轻的谷川俊太郎也来了。”于是她慢慢地接触到了戏剧，她这样古怪又随性的性格，还得在演艺圈里才“混”得下去吧。

而且由于“长得不好看”，从二十多岁起就扮演老人角色，最后更是包揽了日本电影里的老婆婆。75岁出演的电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树木希林演的还是比她实际年龄大近20岁的角色。树木希林常拿年龄开玩笑，谈到比自己小两岁的演员吉永小百合，她说：“我仔细看过小百合的脸，没有接缝呢。”

树木希林对待演戏的态度也随意又感性。比如谈起排练剧本的过程，她坦言这十分“令人头疼。”“在家里是不看剧本的。一看到那厚厚的电话簿一样的东西，我的头就开始疼了，因此，我都是在现场背台词。有时候，导演会说，我们直接跳过彩排进行试拍吧，这时候我就开始慌了：‘请等一下，我以为会拍3次的，现在还在记台词呢。’总之，我就是这种粗枝大叶的演法。”

树木希林女士甚至在某次采访中放话：“要说我演戏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这应该是由于我拥有房产的缘故吧。即使工作弄丢了，也还有房租收入。”

爱恨纠缠

1973年，树木希林30岁。那一年，她在片场认识了摇滚歌手内田裕也，偶然一瞥，美好又灿烂。他们一见钟情，心心相惜。内田裕也说，我不会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合拍的人，“天作之合”是他们当时唯一的感受。认识五个多月后，他们穿着牛仔服拍了结婚照，就像所有摇滚又文艺的青年，他们的结合又酷又热烈。

但婚后两人仅在一起生活了2年，便开始了长达43年的分居。

开始时，内田裕也感情炽烈，听到别人说自己老婆不够漂亮，还会上去把人打一顿。但在经过了短暂的热恋期之后，树木希林看到了丈夫的另一面——脾气暴躁又花心。

有时她正睡着觉一个酒瓶就砸了过来，同时这个男人还四处留情，与多个女人有染。他甚至和情人入住树木希林名下的公寓……简直渣男中的战斗机。

树木希林曾每日到警察局备案，以便遭受家暴时可以迅速通知到警方。她也曾“想趁老公睡着没防备的时候刺他一刀。但一想到要为了他坐牢，马上不甘心地住手了。”

暴力相加、爱恨交织，让人奇怪地是，树木希林从不肯抽身放手，而是用一生维系这段婚姻。

1981年，内田裕也偷偷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书。树木希林得知后上诉称离婚无效并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和内田裕也离婚。在面对为什么不和内田裕也离婚的这个问题时，她说“因为有我在，他才不会越过底线做一些更糟糕的事情出来。”

可实际上，即使不放出去，这个暴躁的摇滚明星也是一样做事没有分寸。甚至到了2011年，71岁的内田裕也还干出过一件大事。他写信给交往两年，已经50岁的前女友不准分手。还强行闯入她家中，最后被警方以恐吓和侵入住宅罪名逮捕。

而且如果你以为她是为了传统而固守婚姻的形式，那就错了。因为在内田裕也之前，树木希林也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不愿离婚绝不是什么传统观念的束缚。

于是有人猜测是她需要在婚姻中抓住什么东西。树木希林坚定地回应：“其实（因为婚姻而）得救的人是我。”

所以不管内田裕也如何放飞自我，甚至三次被捕，树木希林都选择了原谅和包容。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就死磕了这么多年。

甚至连女儿也哉子也因为父亲的长期缺位而感到崩溃时，树木希林却平静地说：“因为你的父亲有一份纯真。”

树木希林去世后，也哉子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了被母亲珍藏在相册中的一张便笺纸。那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仔细想来，我也发现了自己的矛盾……请为我祈祷，让我找到突破窘境的答案，也让我不在冷静中变得狡猾世故。尽管我常对你爆粗口，但我真的从心底爱着你。”

那个任性火爆的男人，其实内心充满了对妻子的感谢与爱意。而她的妻子，是一直以来最懂他的那个人。在她眼里，他是个顽劣，但始终是个需要被原谅的孩子。

“年轻的时候，我内心怀着像岩浆般热烈的感情和自我，我一度非常困惑，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比我还更为激烈的内田。跟他在一起后，我马上释然了，觉得自己还挺正常的。”树木希林在《我和家人的故事》中这样说。

于是这对前世冤家的感情在他们的暮年不断缓和，而且有了老来伴的感觉。

晚年的树木希林说：“‘这么开心的七十岁的摇滚歌手，也难找第二个。’他也对我说，‘年过七十还在做演员的女人，难找第二个’。” 婚姻关系就这样持续着，女儿女婿本木雅弘一家常年居住海外，树木希林一人独居在东京，因为“这样的生活最轻松自在”。在《一切随缘》中树木希林说到了不和内田裕也离婚的另外一个“实际的”原因：因为有“妻子”这种身份的限制，我自己也不会散漫放纵。

2016年他们一起参加一个谈话节目。在被问到是否喜欢对方时，树木希林说：“我俩一见面就会互相伤害。不管是什么，他的全部我都喜欢。”不过如果有来世，她还是不愿再与这个人相见了，因为“如果有来世再次与他相遇，我仍会爱上他而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

那个摇滚暴躁男也温顺了一回：“我当然喜欢希林，不过她真的‘可怕’。她是最强的母亲、最强的女优、也是最强的妻子。我虽然不会下跪，但会秉承最摇滚的精神、由衷地向她道歉。”

“母亲选择了自由的婚姻模式。父亲也同样选择身心的独立自由。”“我个人现在已经接受了他们带来的混乱。他们的人生宛若大梦一场，但他们确实曾在这世上真实地活过。”在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后，2019年3月17日，也哉子在父亲的悼词中这样说。

改变生死的看法

以前，“不少记者想来采访我，问我关于‘老去’‘死亡’之类的话题，真是没办法，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有死过。”

树木希林从60岁开始，疾病就不断袭来。2003年，她60岁时，由于视网膜脱落导致左眼失明（后来视力稍稍恢复了一些）。2005年，她62岁时，由于乳腺癌而接受了右乳全切手术。之后，癌细胞扩散至全身。

因为罹患癌症，树木希林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大变化。

“以前，一旦事情不合我意，我就会把别人全面否定。其实不管是别人，还是我自己，都不是完美的，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后，非常愕然。”

“得病之后，做好随时死掉也无妨的准备，想让自己轻松起来的想法变得强烈了。每天早上从扫除开始，我不喜欢看到乱糟糟的样子，不过没有什么东西的话就很简单了。虽然是演员，但我只有五双鞋子，下雨用的长靴、登山用的运动鞋，然后是黑色、棕色、红色的皮鞋。化妆品只有唇膏，洗发水也不需要。工作的时候被涂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弄得黏乎乎的就去理发室。我喜欢简单快速。”因为树木希林的“父母亲都是七十五六岁的时候，卧床一周左右就去世了。对于儿女们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我们都觉得他们‘干得漂亮!’我自己也想和父母一样，临终时能被女儿夸‘干得好’”。

之前树木希林还拍过一个广告：“‘至少死的时候，按我喜欢的来’，那不是我自己的话，是广告语。不过广告的反响很大，在传达这一点上，我应该起到了点作用。”

树木希林在去世之前的作品产出数量并没有减少。完成《小偷家族》的拍摄时她的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她在杀青时对是枝裕和道别，“你就把老婆子的事忘了吧！你要把你的时间，用在年轻人身上！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了。”

之后她便说到做到。从第二天起，无论导演怎么邀请她，都被无一例外地拒绝。

三个月后，树木希林去世，那天正好也是是枝裕和的母亲逝世的日子。是枝裕和在树木希林的灵前守夜——“看到您的那一刻，我终于悟出，您不愿与我相会，是为我着想，想要减轻我失去您的悲伤。”

曾经有人在采访时问她：“对于年轻人，您有什么样的人生建议？”

她的回答很酷：“请不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如果我是年轻人，老年人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因为直到最后，她都觉得“人生这东西，还是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