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从外面吃完饭回来，正站在楼门口抽烟，忽然看见白老太太走了过来。她头上包着纱布，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褂儿，就是过去工厂里那种工作服，上面沾满了黄色的泥土，手里还拎着一把旧铁锹。

“小仁啊，你好。”

我见白老太太主动跟我打招呼，也不好意思不理她，就顺嘴问道：“大妈，您这是干啥去了？脑袋怎么破了？”

白老太太摸了摸头，说：“嗨，昨天跟家里收拾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摔柜子角上磕的。我刚才去南三环那边儿的一个小公园了，把我家里那些被烧死的小猫小狗都给葬了，这不跟人家物业借了个铁锹吗，我还得还回去。”

我看了看白老太太瘦小的身子，还没铁锹高呢，也是怪不容易的，就说道：“您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脑袋还磕了，自己还挖坑去啊，花二十雇门口那个收废品的哥们儿给挖一个不就得了吗。”

白老太太摇着头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啊，我对不起它们呐，我这心里啊难受的跟刀子扎一样，我是赎罪呢。”

我叹口气，不知道该再跟她说些什么，我深知在这个社会里善良是一种珍贵的品德，但是像她这样善良过了头，也特么的有点儿尴尬了。

白老太太却没有走，她问我老板在不在公司里，说是有事要求他。

我带着白老太太回到了办公室，老板正趴在桌子后面睡觉，我过去叫醒了他说：“嘿嘿嘿，老于，醒醒，老太太找你来了。”

老于抬起头，睡的一脸懵逼， “哦，白大妈，您快坐，怎么着有事儿？”

白老太太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于，我听说你跟咱们派出所里挺熟，我想求求你，能不能跑一趟啊，我那个儿媳妇的事儿。”

“哦，大妈啊，我得劝您一句，她烧了您房子是不对，不过呢她也是趁您没在家烧的，最起码没想怎么着您，我估计。。。。您别不爱听啊，就是被您给挤兑的神经病了，跑过来泄愤。这冤家还宜解不宜结呢，您这毕竟是一家子，我看您就甭管她啦，警察处理就完了，您可别再闹了，回头您儿子夹中间不好做啊。”

老太太连忙摆手说：“哪儿能呢，我哪儿能去害她啊，我是想啊求你帮我说说，跟警察说，我不追究她责任，别判她，就算是我自己不小心烧的完了，要是能放了她就放了吧，能行吗小于？”

我跟老于一听，还行，这老太太还没彻底疯，心里还明白向着家里人。

老于就对她说：“这事儿吧我也说不好，毕竟是纵火啊，不是小事儿，虽然您二位是一家子。我啊试试，我带您一块儿去，估计怎么也得照顾点儿人情，好歹您这个受害人是她婆婆，您家也是她家，咱只能是试试啊，走吧，我带您过去。”

我有点儿好奇，就问白老太太：“您儿媳妇因为什么啊跑过来放火？”

白老太太痛苦的唉声叹气说：“唉，这可真是的，我没想到她能这么犯混。以前吧我都是把收养来的小猫小狗送到那些动保的地方去，抽空还给他们捐钱帮忙什么的，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没人领养的我才跟家自己养着。结果，我发现那些人根本就不靠谱，他们就是打着幌子骗钱，根本不办事儿，有的甚至还虐待动物，把我们送去的流浪猫流浪狗给抽血卖到宠物医院去赚钱！我是真寒心。后来，我就不往那边送了，我就开始自己养，结果闹的街坊邻居都不乐意，我那三套房子也实在养不下多少了，所以我就打算把房子卖掉，去郊区买块地，盖个狗场，专门收养这些流浪猫狗什么的。我那儿媳妇啊，听说我要卖房子，就急了，说这房子得有我儿子和孙子的，我要是卖，最多就卖一套，剩下的得给他们留下，我没同意。我手里确实没什么钱了，卖一套房子的钱根本不够干这件事的，再说我当初已经给了他们一套三居室了，怎么还不知足呢你说？结果她就疯了，说我要是卖房子，她就放火烧了，一了百了，我没想到她真能干得出来啊。。。。。”

我的老板老于，跟白老太太是几十年的街坊了，对于她们家里的事情抱以同情的心态，他觉得这个白老太太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对于收养小动物的事情过于执着了，有点儿走火入魔，但是她毕竟不是个坏人。而对于白老太太的家人，那就觉得更值得同情了，好端端的一家人，摊上白老太太这么活作的家长，也是无奈。

于是，老于就带着白老太太跑去派出所，找到自己的那些熟人进行沟通，白老太太跟着说好话，最后把这件事情就定成了家庭纠纷，对白老太太的儿媳妇进行了批评教育。

这白老太太的儿媳妇对于自己的冲动也挺后悔，出门儿之后破天荒的叫了白老太太一声妈，哭着给她赔了不是。

白老太太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叫她回去好好过日子。

回来之后，白老太太犯愁了，她一直着急把房子卖掉，好拿房款尽快建起自己的流浪动物收容所，但是现在房子被儿媳妇给放了火，虽然烧的不算太严重，但是毕竟一时半会儿的收拾不好，而且还死过那么多小猫小狗，传出去怕买家心里膈应，那可就不好卖了。

小区里那些志同道合的老太太们给她出主意，叫她去联系几个小动物保护机构，看看能不能帮忙想想辙，白老太太拒绝了，她自从被那些所谓的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欺骗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信任他们了，她觉得这些人，就是打着保护动物的幌子去圈爱心人士的捐赠和国家的补贴，这些人比那些打猫吃狗的人更可恨。

后来，还是老于帮忙，给白老太太找了个不错的中介，在房子从新装修之后，折价给卖了出去。

不过白老太太经历了这次烧房事件之后，自己也有所触动，她改变了原来卖三套房的打算，只卖了两套房子，剩下了一套准备留给她的孙子。并且，在得知儿媳妇失业的事情之后，她还出钱把自己的儿媳妇聘成了收容所的员工，这是收容所里唯一领工资的人，剩下的那些大妈们都是白老太太平时结识的爱猫爱狗人士，免费在那里定期做义工。

一开始，这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白老太太跟儿子一家的关系也变的缓和多了，她的儿子有时候还主动过去帮帮忙，但是时间一长就出了问题。

白老太太的收容所名声在外，很多爱猫爱狗的人捡到了流浪猫狗又没有能力饲养的，就全都给她送过去。这些猫狗每天的饮食开销就很大，而且有很大一部分流浪猫狗还都身上带有伤病，白老太太还要请人为它们治病，治好了还要进行绝育，这都需要大笔的经费，渐渐的白老太太手里的那些资金可就盯不住了。

虽然有很多好心人为她捐款和赠送猫粮狗粮，但是依然杯水车薪，而白老太太对于救治小动物的事情又过于偏执，从来不考虑自己和收容所的承受力，只要送到她那里的就照单全收一个都不能少，最后收容所里连猫狗的住宿都没地方了。

眼看着那些小动物需要食物，收容所也需要继续扩建，白老太太没有办法了，就又开始打起来给孙子留下的那套房子的主意。

她儿子劝她说，毕竟这些猫狗实在是收不胜收，他们一家人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无休止的收留这些动物，劝她还是量力而行。

但是白老太太不肯，她觉得只要自己有一丝力量和一丁点的办法，那就要继续下去！于是，那套仅剩的楼房也被她卖掉了，甚至连儿媳妇每个月的工资也减掉了大半。

这次，她的家人再也没有责怪她，也没有跟她闹，可能是心如死灰彻底失望了，也可能是被老太太的精神感动，总之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收容所还在继续经营着。

这期间，白老太太的事情和她的小动物收容所也被电视台和网络所报道和传播，但是也仅仅是多了一些爱心人士捐赠的狗粮，至于真金白银的捐款还是很少，普通人毕竟没有那么大财力，来了也就是撂下些吃的，再给留下几百块钱。

很多收容所的义工都感到纳闷儿，他们之前也在别的地方做过义工，那些地方都能得到外界资金的支持，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白老太太这么苦苦支撑却没有得到社会力量的响应。

白老太太对这些事情倒是看的很明白，她说：“这些资金都不是白来的，别人来投入，大多是要求回报的，无利不起早啊，这圈子里的水也深得很呐，所以我才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就这样吧，我自己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那天我不行了，也能问心无愧的走。”

终于，在长期的劳累和困顿下，白老太太病了，去医院检查之后发现是癌症。

她拒绝去医院治疗，因为治疗癌症的费用不菲，为了维持她的小动物收容所，她实在无力拿出这么大一笔治疗费了，而且她害怕一旦进行手术和后期治疗，收容所就没有人管了，她的那些动物怎么办？

漏屋偏逢连夜雨，不久之后白老太太的儿子又出了车祸，虽然保住了命，但是要长期在家里修养，单位在合同到期后没有再跟他续约，白老太太的儿子也失业了，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身患绝症，儿子儿媳失业，孙子又快要上学了，需要用钱，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关闭收容所，变卖掉收容所的土地和房子，这样既不用继续投入资金，也有了钱拿来过活和治病，但是白老太太仍然顽固的拒绝了。

这一次，她的家人不再原谅她的行为，儿子一家跟她彻底断绝了关系，就连那些帮忙的义工，虽然觉得白老太太对待小动物的爱心值得尊重，但是她的这些行为，对于家人来说也太过于无情和不可理喻了。

老于是个热心的好人，他看白老太太可怜，就联系了一家外国的制药厂，他们需要为自己的抗癌新药寻找试验的病人，这些病人可以免费用药，并且还能得到一笔不少的金钱补偿。这样不仅有可能对白老太太的病情有帮助，也可以为她的收容所带来一些资金，但是白老太太拒绝了他的好意。

对此老于很不解，他觉得有可能是白老太太害怕在她离开收容所的日子里这些动物没人管出现什么意外，于是就经常去做她的思想工作。

我对老于说：“我觉得吧，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觉得白老太太现在有点儿一心求死。”

老于奇怪的问我：“求死？为什么啊？她要死了她那些小猫小狗的不就更没人管了吗？她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叹口气说：“她当然是明白，这老太太办的事儿虽然有悖常理，但是我跟她接触之后发现她一点儿都不糊涂，她心里明白的很，我觉得她只是被自己的道德感和爱心绑架了，无法说服自己不继续下去，但是她也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她内心的纠结可能我们谁都体会不到，她想长久的活着，陪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但是她又想快点儿死掉，那对于她以及她的家人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老太太这一辈子啊，苦啊，无解的苦啊，你想想，咱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但是大多数时候咬咬牙能扛过去，因为咱们想活的更好，总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往好了活，把日子往好处过。可是白老太太遵从自己的内心的话，那就得继续她的爱心事业，她和家人的生活只能越来越糟糕和恶劣，这是无解的，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就是她死，只有她死去了，所有人才能得到解脱，只有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白老太太就这样熬了一年多，听说她最后死的非常凄惨，受尽了病痛的折磨之后，在一个黄昏，孤独的死在了收容所中她居住的那间小平房里面，临终前身边只有一个老义工陪着她。

她的临终遗嘱是将收容所委托给了老于，请他寻找愿意接手的人，如果找不到，就请老于把这些猫狗继续饲养下去，收容所的那些地皮就作为给他的酬谢。

老于并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他打算把收容所交给白老太太的儿子，也算物归原主，不过他有些担心，担心人家会把这些猫狗给处理掉，那样的话可就有些对不起白老太太的临终嘱托，因此犹豫不决。

我劝他说：“你啊跟白老太太一样，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你们谁也不是救世主，这些动物都有着自己的命运，就好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那些角马、羚羊，它们每天都要被食肉动物猎杀不少，你们是不是看着也可怜，也都收养回来呢？这些猫狗在外面翻垃圾桶、被人打被人杀，那都是命运，你们觉得给人家弄回来阉掉，关到小笼子里就是对它们好？我怎么觉得这比在外面流浪还惨呢？别拿自己当上帝了，踏踏实实的把收容所交给白老太太的儿子，这些猫狗他愿意养就养，愿意交给警察就交给警察人道处理，愿意放生野外就放掉，那才是它们的归宿。”

后来，老于终于把收容所还给了白老太太的儿子，听说他还不错，把能送走的动物尽量送人，剩下实在没人要的就继续收养，然后卖掉了大部分地皮，留下了两个院子，继续收养着那些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这也算是遵从了她母亲的遗愿吧。

一群人，为了爱心，逼迫欺压着老实厚道本分的老李夫妇。一个善良过头的老太太，做了一辈子善举，当她凄惨离世的时候，身边最亲近的人却没有多少悲伤，反而全都轻松到如释重负。

这个世界真的充满了残忍的黑色荒诞。我只能说极端狗粉、不文明养狗人、虐杀动物者、偷狗贼，都是一丘之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