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鸭巴子跟我说：“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能记住的最清楚的事就是挨打。”

我说：“是啊是啊，你妈打你时，你努力蜷缩着身体，努力想把自己窝成一个小小的刺猬。那场景我都忘不了的。”

鸭巴妈暴怒着，有时候是她调皮，更多的时候是根本没有什么原因。她像拎小鸭子一样拖着鸭巴子的脖领子，支起一条腿把鸭巴子担在上面。鸭巴子此时就嚎啕起来，哭声跟一只受惊吓的鸭子一模一样，所以得了个外号叫“鸭巴子”。

被担在腿上的鸭巴子有点像孩子用肚皮在父亲的腿上荡秋千，可是，鸭巴子没有爹，有的是屁股上她妈妈不分青红皂白落下的重重的巴掌。

慢慢的鸭巴子学会了避免挨打，在家里小心翼翼的不调皮，看见妈妈脸色不对赶紧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都说实战才能锻炼队伍，一点不假，没挨过那样的打，永远学不会躲避那样的疼。

鸭巴子跟我说：“我记得的第二清楚的事情跟你小鱼有关。”

我咯咯笑：“三生有幸啊！”

“忘了甬乎（北方方言，因为的意思）啥我俩吵架，我骂‘你家倒大霉’，你回骂‘你妈是破鞋~~’”。

我差点找个地缝拱进去：“我是那样人吗？我没骂！”

“你骂了，清清楚楚的很。虽然那时候我不知道破鞋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是骂人里的最高境界。我哭着跑回家趴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歇斯底里的喊‘我妈不是破鞋~~~！’”

是的，那时鸭巴子的妈妈是邻居们嘴里的破鞋，和老公以外睡觉的坏女人，也就是现在说的小三儿。

2、

认识鸭巴子的时候，她家就穷，穷的她过年的时候才有一套新衣服穿，穷的她连五块钱保育费的厂办幼儿园都没上过，穷的她只要看见小朋友嘴里动弹就溜哈喇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鸭巴子两岁的时候她妈和她爹离了婚，再后来我们又知道，鸭巴子妈为了结婚和姥姥、姥爷断绝了关系，所以鸭巴子除了妈妈之外再没见过别的亲人。鸭巴子的妈妈绝了自己后路跳进她爹的火坑，然后被火烧的一干二净，烧的家里穷掉了底。

鸭巴子五岁那年，她妈下班的时候手里拎着好大好大一扇排骨。她用高压锅煮排骨，那香味儿绕着整个职工大院飘散开来，引得人人都抻着脖子往鸭巴子家瞧。鸭巴子急得围着她妈膝盖转圈，就像一条流浪狗穿梭在饭馆的桌子下，时不时踮起脚尖咽着吐沫望向看不到的美味儿。

鸭巴子妈很高兴，穿了一件我们没看过的新衣服，嘴里哼着小曲，手里忙着，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阴沉。

鸭巴子说：“那天真好，比过年都好，有撑的我只能仰壳躺在床上，有手里拿着的一块啃了一半的排骨，还有我妈不生气。”

接着，她不带色彩地说道：“可从那天开始，和你们打架，你们开始骂我‘你妈是破鞋~~’。”她又刻意强调了一句：“我记得清楚着。”

有一个男人，鸭巴子叫他“大大”，开始常常出入她家。每次他来都是像做贼一样的悄悄的进门，鸭巴子妈也悄悄的带上门，生怕发出什么声响。

可是，邻居们其实是在自己门后都瞧见了的。

“大大”来鸭巴子家时，她就被妈妈反锁在自己的小屋里，但她能听到妈妈好像很难受的轻轻的呻吟声，还能听见“大大”好像发怒的“啪啪”打她妈妈的声音。鸭巴子害怕，使劲踹门要出去看她妈，咚咚咚的踹门声整个家属楼都听得好清楚。

鸭巴子妈打开门，只穿了一条裤衩裸着上半身，大汗淋漓满脸通红。

她一定是生病发烧了，鸭巴子这么想着，很着急的扑进妈妈怀里，想摸摸她的头热不热。

鸭巴子妈像拎小鸭子一样拖着鸭巴子的脖领子，支起一条腿把鸭巴子担在上面。这场面太熟悉，熟悉到没等巴掌落在屁股上，鸭巴子就嚎啕起来，哭声像极了一只受惊吓的鸭子。

但这次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委屈。

3、

好多故事里，像鸭巴子这样的孩子都非常听话、有上进心、有逆袭的人生，可那是故事，鸭巴子自然没那种幸运。从上小学鸭巴子就叛逆，而且一旦发作没人能制止得了她。

自从鸭巴子妈光着身子打了她之后，鸭巴子就特别不喜欢“大大”，每次他来家里，鸭巴子都恶狠狠的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恶狠狠地把房门摔上。

鸭巴子知道他每次来过之后，妈妈就会连着几天买肉吃，鸭巴子倔强着拒绝。她假装夹起一块肥肉扔到嘴里，嚼上几口之后，装模作样的恶心，哇哇吐个不停。

有一次“大大”头天来过，第二天妈妈给鸭巴子买了件新裙子，蓝白小碎花的，是所有女孩都喜欢的那种。

妈妈拿着裙子在鸭巴子身上比划着：“闺女，喜欢吗？喜欢等‘大大’下次来再给你买一件。”

鸭巴子抬手把裙子打掉在地上：“我才不喜欢穿裙子呢，我一点都不喜欢！”

鸭巴子妈像拎小鸭子一样拖着她的脖领子，支起一条腿把鸭巴子担在上面......

奇怪了，鸭巴子这次居然没哭，她咬着牙，连嘴唇都咬出了血，可她就是没哭。

妈妈看见鸭巴子嘴里淌着血，停下了手，拿起废报纸给她擦血。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嘴唇的血像开了闸门似的。鸭巴子妈害怕了，顺手拿起新裙子堵在她嘴上，抱起鸭巴子跑到院子里开嚎，“快来人啊，救救俺家鸭巴子。”

鸭巴子那是病，是什么病我们都也不懂，鸭巴子妈也不懂，就是不能有外伤，否则流血不止。后来看山口百惠演的《血疑》才知道，原来是这病算癌症，血液里的癌症。

我前后左右打量着已经不流血的鸭巴子：“流了那么多血你不迷糊？莫非吃了鸭子的血补回来了？”

鸭巴子恼怒：“你才喝了鸭子血，你全家都倒霉喝了鸭子血。”

我趾高气昂地回：“你妈是破鞋！”

鸭巴子捡了半块砖头在手，整整追了我一个小时。

鸭巴子还是因为刚才流血太多晕倒在地，我用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子捅了捅她鸭子一样柔软的身子：“不...追...追吧，快累...累死我...了。”

“你个倒霉的小鱼。”

“好好，我以后再不说‘你妈是破鞋’了，你以后也不要骂我倒霉了。”

鸭巴子对躺在离她半米远的我说：“在医院我妈说，以后再也不打我屁股啦。”

我说：“真好。”

鸭巴子从嘴唇上把带血的纱布小心着拿了下来，高高地举在天空：“我想，她是不敢打我了，如果再打我，我就让自己流血，直到流死为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