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健身。今天慢跑了2公里。用哑铃做了5组卧推，每组15次；4组仰卧飞鸟，每组10次；仰起卷腹和抬腿卷腹共8组，每组10次。我知道这个数据（又是数据）不那么好看，但我已经尽全力了。与朋友打赌，必须在年底前交出像模像样的六块腹肌。我已戒酒，晚饭只吃水煮青菜，每天早晨起来，都感觉身(tou)轻(yun)如(mu)燕(xuan)。

（书房被我贴了健身海报）

我四处吹嘘我的健身计划，大家都说你收了神通吧。个别意气用事的女性甚至要押上贞操赌我会继续风肚翩翩，搞得我左右为难。也有八卦爱好者追问我是否心生不轨，缘何背叛了猪头猪脑这一经典形象。我说我只是中年危机罢了。我很想顺从了某些浪漫的猜想，说我每天半夜躺在床上仰望天棚，都能看到无数玫瑰花瓣喷涌而出，簇拥着一个果体美女从天而降。可是并没有。

影迷大约都知道我描述的画面，来自1999年奥斯卡获奖片《美国美人》的招牌镜头。第一次看这个电影时我还很年轻，不晓得中年危机为何物，却对凯文史派西扮演的那个中年油腻男心有戚戚。以前我一厢情愿地将他的“作死”理解为不甘平庸，现在我也在奔五的路上遭遇危机，我才明白，我们注定都是庸人，不过想在无情岁月的裹挟中获得“活着”的感觉。用句鸡汤味的词来说，叫“燃烧生命”。

那天和健身教练吃饭，小伙子努力向我们灌输他从健身海报上学到的几句励志鸡汤，说健身是为了遇到更好的自己。搁以前我早心中暗哂了，但这回，这话听起来耐人寻味。怎样的我才是更好的我？是一边抠脚一边写小酸文的胖子，还是照着兔子的食谱努力塑型的中年少男？这两个形象并不冲突，况带着自恋的气味。更常态的我，是整日无所用心混吃等死，或整日忙忙碌碌同样是混吃等死。

这并非消极玩笑。海德格尔说过一个“向死而生”的概念，近些年被中国新儒当成弥补体系漏洞的救命稻草。我冒充过一阵儒家大师，深知真正的儒家只问苍生不问鬼神，这种剽悍又理性的生死观，我却总也学不通。我像绝大多数脆弱的人生，穷极无聊地思考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命题，只因无力扩展“生”的质量和长度。吾师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若连如何活着都不通透，何必在乎死后的那些虚无缥缈。

我像《美国美人》电影里的莱斯特一样，是我们村的中产；我像他一样业绩平平，虽没有失业的危险，但所谓事业早已走到尽头；我像他一样，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中磨损着卑微的生命。还好我没有像他一样，迷上了女儿的同学安吉拉，更不敢辞职去快餐店打工，我眼前的问题是，写作陷入瓶颈。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写不出十万加的作品，以前我以为我明白，最近才发现，以往的明白大约只是借口。

写作就是我的安吉拉，我的天使，我借以俯视烟火人间的迷之骄傲与自信，现在我却怀疑自己根本得不到她的青眼。我像影片里的莱斯特一样抽风般地健身，可在我印象里，这个安吉拉是不喜欢肌肉男的，我的文学偶像们也都没有六块腹肌。也许常年跑步的村上春树会有，所以他老是拿不到诺文奖。

一个女人说，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指我到处嚷嚷健身的事。这倒符合我们儒家“向死而生，反求诸己”的观念。我们终将殊途同归，但人生的意义，重点不在“同归”，而在于“殊途”。电影里的莱斯特虽死得有些存在主义的荒诞，可其实他成功了。他解决了他的危机，找回了他的激情，重新发现了那曾经被他熟视无睹的平凡生命中的美丽。奥斯卡嘛，获奖片都是三观特别正的宣扬正能量的电影。

我觉得我也能做到，六块腹肌和写下去的信心。我的治愈系电影和很多人不一样，失落时我喜欢看《罗拉快跑》和《闻香识女人》，《美国美人》也算一个。

抄录一段片尾莱斯特被打死后的画外音，人之已死，其言也善：

“我想我死了应该生气才对，但世界这么美，不该一直生气。有时候一次看完会无法承受。我的心像涨满的汽球随时会爆炸。后来我记得要放轻松，别一直想要紧抓着不放。所有的美就像雨水一样洗涤我，让我对我这卑微愚蠢的生命，在每一刻都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