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白肉来喽！”女老板的吆喝声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同时挺了挺腰杆。

如果说这是隋源如释重负后的条件反射的话，那么陈学民所体现的，则是在具有吸引力的异性面前，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微妙的仪式感。

当然，这种转瞬即逝的美好是不会掀起任何波澜的，即使有，也会被他深藏于笑脸之下。

“老板娘，先验验菜呗！论起这砂锅白肉，你前面可坐着个专家了！”

女人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表演。

只见陈学民撸起袖子用筷子拨弄了几下，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品相还行，就是这刀工......差点意思，我再尝尝啊......”说完夹住一大片肉，吹了两口便塞进了嘴里，只烫得他哎呦一声又吐出了半截，此等场景看起来颇有些诡异，仿佛他正探出一条被煮熟的舌头。

与此同时，他的大嗓门也成功吸引了其他食客的注意，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朝这边投了过来。

而陈学民就像受到了某种鼓舞一样更加起劲了，只见他歪着嘴，眯着眼，用后槽牙慢慢分解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点头晃脑，时快时慢，过了半天才咽了下去。突然，他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所有人一跳。

“正宗，地道！就是那个味儿！说吧，这厨子是不是从西四的砂锅居那挖来的？”

此话一出，大家顿时失去了兴趣，一个小伙子实在忍不住，低声骂道：“艹！狗食馆都TM花钱请饭托了！”

陈学民不急不恼，只是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说：“老板娘，放心！不管好吃难吃，我绝不砸别人的饭碗。”

这种哗众取宠的行为让隋源十分尴尬，只得无奈地朝女人耸了耸肩以示划清界限。而对方则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说：“隋博士啊，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

“老板娘，我还有个想法，这人不能光想着挣钱，得时不时地瞧瞧身边，比如门口那匾，也忒惨了。不就是‘砂锅白肉’么？要不我给你描两下子？”

“柜台只有圆珠笔，您自便。不过还得通知一声，除了白字，其他的是一个都没猜对！”

“哦？难道是.....浪里白条？那您不成孙二娘了？我现在可有点害怕了，呆会不会端出来人肉包子吧？”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那不能，您的肉我剁了还嫌肥呢！告诉您谜底吧，剩下的三字是‘不！吃！食！’，”说完，径直返回了后厨，只留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吃白....我.....谁吃白食了？这顿我掏钱啊！”陈学民面红耳赤地朝着女人的背影争辩着。

这一幕让隋源感到有些意外，看来大大咧咧的陈学民也是徒有其表，于是便笑着说：“知道厉害了？第一次见招惹人家干什么？”

“嗨！一回生二回熟嘛！”陈学民的双眼仍旧盯着后厨的方向，似乎是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隋老弟，这外人也走了，咱俩是不是该聊点儿正经的了？”

陈学民突然发现对方的情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下去，只见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

“啧，这是哪句话不对付了？喝什么闷酒啊，来来来，垫几口凉菜。”

隋源似乎是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便盯着盘子发起呆来。

“真TM的是个怪物，你把我拽这来了，自己倒成了闷葫芦。”陈学民在心里骂了几句，不过嘴上还是开导起对方来。

“这人啊，只要提着一口气，什么怪事儿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老天爷他公平着呢，看你精神头十足，就早点让你知道，看你颓了，且得折腾你呢。反正结果就在那摆着，好的你得接着，坏的也得受着，其他的都是扯淡。要我说，打起精神早点弄明白了，活人死人都能安心！”

话音未落，隋源诧异地抬起头来，满脸愤怒。

“怎么还急眼了？放心，你那位绝对好好的，我就是想起自己的事儿了。要不这样，你先听听我的吧。”

随着陈学民打开了话匣子，对方的表情也慢慢缓和起来。

“哎....快四十年了，我和谁都没再讲过，都不知道怎么开头了。

不怕你笑话，当年我可是公安系统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说不上是仪表堂堂吧，也是有模有样的。邻居同事，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姑娘都那海了去了，不过我连见面都没答应过，为这事不少人私底下都说我有男性方面的问题。有一回，几个老娘们在背后嚼舌头正好被我听见，我真想冲过去把裤子一扒，给他们亮亮家伙事儿！”

隋源听罢挖苦了道：“没想到你这不正经事业的起点还是挺高的。”

陈学民嘿嘿一笑，夹起一粒花生反复瞧了瞧又放回原处。

“知道为什么吗？我有个对象，叫李丹，名儿挺好听吧，人长得也漂亮。论起来，我俩从初中就对上眼了，当然只是互有好感的程度，不过时间一长，郎情妾意的，也就算是确定了关系。高中毕业后我上了公安大学，她虽然成绩还行，但家庭成分不好，最后托关系才进了印染厂当工人。你是不知道那阵家庭成分的厉害之处，是能决定你一辈子的。就说搞对象吧，偷偷摸摸的没人管你，但要是想走到结婚这一步，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民政局是不可能给你们登记的。介绍信是什么？那就是审查你们的成分，像公安和部队系统，对配偶的政审就更严了。以她家的情况，说被棒打鸳鸯有点过，但肯定是困难重重，组织谈话更是免不了的。基本都是苦口婆心夹带着威胁警告，最常见的一句就是为了你的政治前途，要谨慎考虑和某某同志的婚姻问题......”

“所以你就把人家给辜负了？”隋源冷冷地问了一句，一杯啤酒被瞬间喝了个精光。

“哎......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哪怕是天王老子反对，我也得把这婚给结了。这时间一晃就到了八六年，因为大学里表现还凑合就被推荐给了市局，市局呢又把我发给了刑侦做痕迹分析，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因为底子打得厚，干起来还算顺手，往后一年多也算办了几个漂亮案子，再加上人缘可以，总算是在单位站住了脚。

按照我的预想是毕了业就去领证的，但没想到忙起来拖了一年多，反正我是挺着急的，最后心一横，在逛公园的时候就把婚事儿给定了。现在想想挺逗的，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那个年代搞对象属于是温饱线上浪漫，缺油少盐的脑袋里根本想不出什么花样来，一般就是男的傻不拉几地提一句，女的脸一红，骂句：‘想得美’就算是水到渠成了。”

我们说好星期三开介绍信，当天就去领证，没错，就是那天。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号，我死也忘不了，早晨一睁眼天就开始下雪，瑞雪兆丰年嘛，我兴冲冲地赶到单位，脑袋上的雪还没化呢就来了个紧急任务，全单位的人都动起来了，不但介绍信开不成，看架势还得熬个通宵。你是不知道，当时想要找个人是有多麻烦，她们整个厂里就两部电话，我根本打不进去，最后靠她往这边打才算联系上。

估计她已经知道是因为有任务耽误了，所以没等我开口就先安慰上我了，还非要给我送饭来，我好说歹说也倔不过她，最后就随便说了个想吃煎饼。

我这西北角的胡同口就有个煎饼摊，因为警察不着家，所以有个大姐从早干到晚。我就是不想让她麻烦，买现成的不是省事嘛，结果.......”说到这，陈学民使劲吸了吸鼻子，隋源看在眼里，晕晕乎乎地递过来几张纸巾。

“放心，我这岁数眼窝没那么浅！倒是你，还喝呢？小心喝死....”说完，陈学民一把将纸巾攥在了手心。

“到我这里她得换两趟车，见面最早也得快七点了。我是六点五十下的楼，当时天全黑了，雪下得特密，我揣着她给我打的围巾就在车站等着，心里寻思着今肯定路滑车慢，所以等到七点多也没太当回事，半截我还到煎饼摊贫了几句。

结果左等右等，到了快八点还没见人，再往后就真的发毛了，是越想越害怕，脑袋一热，撒丫子就沿着车站往她单位跑，不过几个狗吃屎给我摔清醒了，我TM是警察啊，这么找人不是傻X吗，所以又赶紧折回局里找人帮忙。

平心而论，那时候的人是真实诚，都是打心眼儿里想给你帮忙。其实一开口我就有点后悔，毕竟这算不上治安案件，让别人擅用公家资源是违纪的，结果老领导看我一身泥，说话都磕巴了，连问都没问就拍板让外勤的同事找人了。八十年代的警察装备不行，用的还都是短程电台，要想大范围地传递消息只能像接力一样，一个人一个人地递出去。

我后来总在想，能把咱的寻人告示传遍四九城，这辈子也算是风光过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