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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死地后生
露眠秋
2022年3月12日
“ 谁又不是拼一场命换一刻平凡呢 ”

第十八章 死地后生

投之亡地然后存,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梦见自己怀孕了。

既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小腹逐渐隆起,可我就是知道,我怀孕了。

在那个潮湿粘腻的夏天,我们顺其自然地融进彼此的身体。萧雨抚摸着我湿漉漉的头发竟然禁不住地手抖,单手紧紧按住我的蝴蝶骨,我们十指相扣,我顺势将他的另一只手心紧紧贴在我的左胸,是心跳的声音,你听见了吗。他贴在我耳旁轻轻呵气,我在他发间淡淡的薄荷味道中不能自持,我轻轻握住他发抖的手指,温柔地嘲笑他的慌张。唇齿相撞的瞬间,浓重的喘息与他耳鬓厮磨,这一次我不再感到羞耻,我本着一颗心甘情愿为他褪去童贞的心走到这如春华秋实般自然的阶段。

“打掉吧。”他在我耳边轻语,好像是在说“我爱你”一样温柔至死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肉体却仍与他交融。

待他熟睡,我赤裸着起身站在宾馆的全身镜面前审视自己无动于衷的肉体还有脆弱不堪的灵魂,我的视线落在脖颈处的浅红色吻痕,我对着镜子,点燃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恍惚在镜子里看见了路翎,他还是和我上一次见他那样把整个人憔悴进他那件常年不换的卡其色风衣里面,他的眼神还是我上一次那样冷峻而温柔,他将我食指与中指夹着的烟碾灭,残余的星火在烟灰缸里挣扎,他缓缓开口。

“生下来吧,我给你一个家。”

我的眼泪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滑落,听他念出了我们当年最喜欢的歌词。

“如果全世界都对你恶语相加,那我就对你说上一世情话。”

我的梦碎了,心却醒了。擦干我额前的冷汗,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知道自己没有怀孕。萧雨的的确确退出了我的世界,他好像把我对爱情憧憬什么的都带着走了,只留下我隐藏已久不动声色的病耻感再次爆发出来,那个声音好像又回来告诉我说我不配。

我起身去洗澡,企图把自己内心里那些对萧雨残存的念想用头顶花洒里喷薄而出的水全部洗掉,抹煞掉。殊不知这水流或许可以洗去那些有关拥抱亲吻这样肉体的记忆,但关于灵魂的刺痛与不堪,这不是水流可以做到的,那些感情它们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非时间不可愈合。

我开始回忆十五岁的那个燥热沉闷的夏天,洗澡的时候,我看着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逐渐圆润丰盈的躯体,逐渐隆起如果核般的胸部,我开始想到萧雨,我想和他分享这个成长时说甜美过腻说酸涩过苦的秘密,我的手,就像萧雨的手裹着薄荷味道沐浴乳摸索着我的脖颈,我的肩膀,最后滑落至我的腰身,每一处都写满了最原始的欲望。那是我十五年以来第一次完成了对性的探索,但这却是如此失败如此荒唐。那个声音把玩着我的青春期敏感脆弱的心脏,把原本纯粹美好的性的探索变成了一种低俗恶劣的诱惑,我瞬间变成了一个廉价的物品,可以随意的评头论足,亦可乱摸一通。

我的灵魂变得掉价,爱情与性皆是。

这么五六年过去了,或许萧雨的选择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而我要的最初就不是这大多数人之一。我开始彻夜失眠,像高中那时候一样,那个声音又重新回来,他时而温柔时而狂暴,时而向我问好时而讨伐我的灵魂。

“他不爱你。”

“精神病人何必挣扎于没有希望的生活!”

“你注定是个失败者!跳下来就解脱了。”

只是这一次我可以分清楚现实和幻听,这一次我不再像个疯子与他辩白,不再像青春期里面抱着满腔的少女情怀与之对话,他说话的时候我就去疯狂地跑步,身体里仿佛憋着一股劲,跑到筋疲力尽,跑到大汗淋漓,跑到趴在操场上无法起来,这样我就能踉跄着回到宿舍昏天黑地睡上一场,身体里的细胞累得连梦都来不及做,只得昏昏睡去。

如果这样就可以不痛苦的话,我倒宁愿日日如此,依靠疯狂的运动来缓解我内心肿胀的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可是它终归不能,我还是会因为这段感情而痛苦,去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剩下爱与被爱的能力,精神病人这个群体在社会中能不能坦坦荡荡地而不是躲躲藏藏的生活,不被人以异样眼光看待,真正获得平等的对待。我这里的平等,不是我们像过街老鼠一样隐藏自己的身份去获得一种平等的假象,而是我们也能在阳光普照的地方露出我们的阴影与脆弱,我们可以像聊自己感冒的原因一样谈谈自己的过往,像谈论天气那样自然。虽然我知道那很难,几乎好像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想。

如果疯狂运动抑或是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没有机会留给时间思考这些等诸多方法都不起作用的话,我就会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路翎,他总能笑得那么灿烂,像是这个世界所有的明媚美好都聚集于他一人一样,可是现在,他在哪里,过得好吗,我都无从知晓。我只记得最后一次见他好像换了一个人,瘦削憔悴的样子让人心疼却不忍靠近,我们的联系也只仅限于节日和生日的祝福,每每想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又会将即将发出的消息删除,都是些今天是晴天,你在干嘛的句子,不是没必要,而是我觉得彼此不再有那个资格了。

今天是晴天,2017年9月9日,是我第九次复诊的日子,这个月提前了一点。

我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坐上了通往江定市安定医院的9路公交车,可能是今天准时出发,抑或是今天的黄历上写的是宜出行,很幸运,今天公交车上的人出奇得少,我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心情复杂,窗外的风景仿佛一下失了颜色,灰蒙蒙的。

我前几天深夜发微信给程医生,说因为分手这几天得状态都不大好,程医生也是很快回复了消息,安排提前了这个月的复诊。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我刻意敲下了“回”字,我的精神状态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的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但又好像不是。我终归是成长了,我又一次看着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一幅众生相,笑的人可能不是真的在笑,哭的人内心也可能不是真的悲伤,这就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惨淡人生。众生皆苦,谁又不是拼一场命换一刻平凡呢。

我凝视着眼前从复诊室出来的衣衫褴褛的跛脚妇女,忍不住轻轻扶了她一把,接下来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我们也不过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目送她一程罢了。

“39号。”门口的护士喊着我手中的牌号。

我记得第一次来这里也是39号病人,这真是特别的缘分。时间就像一个圆,总会回到起点,总会与过去久别重逢。

“阿秋,”程医生亲切地叫着我,“来了。”

我坐在程医生身边的座椅,心里感觉到一丝安定。我信任他,就像家人一样的信任他。

他先是看了我一会,眼神沉静而有力,我的目光无处躲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他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半晌,他也只是问了我每天出现幻听的频率和基本的睡眠状况,吩咐身旁的护士认真地记录着,他也在病历单上写个不停。

“氯氮平保持和之前一样,其他的药各增半粒。”

他的笔在纸上飞速划着,亲自记下我服药的剂量和时间。

当我以为这一切就已经结束的时候,我准备起身离开,眼前的世界好像离我很远,隔着一层雾似的,我怎么也触不到真实的轮廓。即便是晴天。

“阿秋。”程医生叫住了我,我又坐回了那个位置。

他静静地看着我已有几分晦暗发黄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即便很难也要逼着自己做到,”此时的他像个老爷爷,“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或许有怀疑,有离开,有背叛,人生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次次都和自己过不去,那真的是对不起这个世界那么多美的好的灿烂的东西了。”

我看着程医生,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的流光溢彩的事物还未填充我空白无力的过去和未知神秘的将来人生啊,我企图放弃,却又有一种力量在逼迫我挣扎。

“我们都需要成长。对吗,阿秋。”

我咀嚼着程医生这次复诊最后留给我的话,我开始意识到能够伤害我的不是外物,不是萧雨的软弱和他家里人的歧视,而是我自己内心深处难以面对和接受自己那个灵魂的阴暗面,我不知道,“丑就在美的身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背后。”这才是完整的世界,这才是完整的个体。

这才是成长的,面对自己,接受自己的过程。

我的心情竟然瞬间变得明朗一些。

我走在医院出口处的林荫道上,我又一次看见了温暖明亮的秋日阳光从柿子树的枝干和叶子里撒下细细碎碎的光芒,果实灿烂地挂在枝头摇曳随时有落下的可能。身临此情此景,我的视界又重新一点点变得开阔,变得鲜明敞亮起来,仿佛连瞳孔深处也是温暖明亮的。

我不禁笑出了声,我想到柿子落在露眠秋头顶开花如鸡蛋黄洒了满头满脸的滑稽的样子,一定是可爱的吧。

对吧,路翎。

我竟久久失神于此,对口袋里掉落的东西浑然不觉。

叮当——叮当——叮当——

我仿佛听不见,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些可爱的事,那个不再回来的可爱的人。那些记忆,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那么漫长。连信纸都因反复阅读已经变皱、泛黄。

“女士,您的东西掉了。”

如此陌生的称呼,如此熟悉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声音。

我读过某个滥俗的青春小说里的这样的两句话,我一直把它当作传说一样供奉,从未相信有一天那些记忆都找不到踪迹的时候时空用另一种方式将它重现变成了现实。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说,要有你,于是你就出现在我身旁。”

这么梦幻的语言,这么矫情的句子,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呢。

可是他,回来了。

他见我转身,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如何称呼,只是向我缓缓走来,那身影比大半年前仿佛又瘦削了一点,但好在更成熟了,也更挺拔了。

他缓缓摊开他的手心,三枚一元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掉钱了,散财童子。”他一时局促,面无表情地向我开了个玩笑。

看我不语,他又急忙补充,“地上捡的。”

看他的眼神比以往更为沉稳坚定,我不由得狡黠一笑,学着他的口气重复着他的话。     “你掉钱了,散财童子。”

那一刻我觉得仿佛在他面前我才能肆意地做自己。

看他不语的样子,我的笑意更深了些。几个月来复杂的阴霾仿佛都有了解药,有阳光从厚厚的云层渗进来。

“不是吗,露眠秋。”我这回无比认真的看着他,我想要一个肯定。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很模糊,却又变成一种不可置信的意味从他的眼睛里传达出来,他或许不是不相信,是不肯相信。不肯相信我将这三枚硬币当作护身符一样时时揣在兜里。毕竟,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么多隐瞒,怎么记得清呢,怎么能全信呢。

“那,”他徐徐张口,声音却在颤抖,“怎么会是三枚。”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即便面前的他和我之前相识的他几乎不像一个人了,他从一个青涩明朗的少年最终蜕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静的成年人,或许历经沧桑,或许憔悴不堪,但是在我这里,他就是他,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我依旧学着他的语气重复着他的话。     “地上捡的。”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隐瞒在这顷刻的时间中,狭窄的林荫道里不攻自破。我的直觉告诉我,当年同学聚会我在雪地里捡到的一枚硬币是他落下的,那时的他一定也来了,至于始终不肯露面的原因我也无从知晓,但我笃定是他。他就这样看着我,我也就这样看着他,彼此眼睛里全部都是过往与回忆,最终所有的谜题都已快要解开,我们相视一笑。

或许当我们许多年后再次回忆起这个撒满阳光的秋日午后,也一定会心怀温暖与感恩吧。

傍晚的夕阳在眼前最后的绽放,染红了远方的一整片天空。我不再像高中时那样感慨夕阳无限好,遗憾没有人在黄昏之时陪我看看这像电影里一样的夕阳。因为那个人已经在我身旁了。我和他,于2017年9月9日,终于光明正大的并肩走在阳光普照的街道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我们并肩走在夕阳下面,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却出奇得舒适安心。

“路,你怎么也在医院啊。”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谁先开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这里实习。”他微笑着看向我,眼睛里倾泻出夕阳的温柔。

“我记得你不是学物理吗?”我着实吃了一惊,愣在了原地。

“是啊,一开始是,”他回头看向我,收敛了笑意,“不过我大二时就换专业了,学医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智商学什么都很快。”

这句话倒有几分像我认识的路翎了,还是那么的爱吹牛皮,那么嘴欠。

他看着我一头雾水,便补充道,“因为我的母亲。”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眼睑低垂藏起了夕阳的光辉。他整理了情绪,看着我继续说道,“或许和你通信知道还有人这么的惦记我能够得到安慰,但终究无法得到救赎。”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远方。望不尽的远方。

“于是我开始读精神分析的书,一步步了解了精神学科,也一步步得到了自我的救赎。也就换了专业。”

“是这样。”我顺着他的经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他沉默良久,似乎是鼓起了勇气担起了负重。

“因为你。”

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毫不费力地挤进了我这么多年来努力克制自我的人生,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一个人因为我才有未来的。当年毕业典礼上的“未来,为你而来”的红色字幅在我眼前愈发的醒目清晰。

“自从我听见你在毕业典礼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就很愧疚,”他的情绪一瞬间有了起伏,“愧疚为什么没能早一天发现你的异样。”

我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那一瞬间仿佛只剩下听觉,他的声音如温暖河水在我耳畔流淌。

“阿秋,都过去了,不要再纠结于过往。还记得你摘抄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吗,我每天都会再看一遍,”他的声音在我这里仿佛圣经,我再次成了信徒,“你觉得,你应该有另外一条更宽阔的路,你命里注定要有更远大的目标,但是你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实现这些,而在烦恼中憎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你那贫困的六年没有白过;你学习了,你思索了,你认识了自己和自己的力量,你现在懂得了艺术和自己的使命。我的朋友,需要耐心和勇气。

而如今,正是六年之期。

那时我的震撼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感动一词来形容了,像他说的,他要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我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我是在什么地方,反正我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我站在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里看着阳光撒满他的周身,就连瞳仁都染成了金色。时间停滞在这里,明明只过了六年,我却觉得比一个世纪更漫长。

我们沉默着看着对方,并背负着彼此给的沉重的包袱,心甘情愿。

最后,我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个我迟疑已久的问题。     “所以,一元硬币的意义是——”

他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像是开玩笑一般,眼神却坚定沉着。

“你倒过来念念。”

“一元,一元,元一……”我竟然哑然失声,在这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晚风中。

“愿意。”我只有嘴巴在一张一合对着口型。

——我愿意。

“对,愿意。”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认真,“虽然知道你在说谎,可我还是愿意相信,和你并肩走在阳光普照的大道上,愿意在溺水时抓住你这最后一根救命水草。”

我早已在空气里哑然忘记了呼吸,眼睛里全部都是不肯相信。不肯相信有一个人他可以在最绝望的时候相信我的谎话,还奉为圭臬。

他为了缓解尴尬,装作像以前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别有太大压力啊,我随便说的。”

这种事情,怎么能是随便说说,时隔多年,我又怎么会相信。

他看着我迟疑的犹豫的双眸,才缓缓说道,”若是你还没有准备好,我……”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公交站牌下面,9号公交车已经缓缓驶来,我看着他无比真诚的目光,像以前那样。我着实是没有准备好的,毕竟我刚刚以非常不愉快的结尾结束了上一段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我不知道。

但这么些年我却一直惦念着他啊。

当我准备上车时,我看着他离开落寞的背影,如果我们每一次都差一步,都差一步的话,这回轮到我开口吧。

“路翎。”我喊住了他。

他后背的剪影在落日余晖下辉煌而又孤独,摇摇欲坠。

“请你,”我脱口而出,眼里有一股热流涌出眼眶。

“再等等我。”

这么多年,我终于说出了口,他站在原地,他没有回头,他只是微微颤栗,他已经不是那个仰视着我笑得开怀的少年了,我亦不是。这是一个让背影停驻让时间停滞的重要承诺,它弥漫在江定初秋阳光下扬起的尘埃里面,作为站牌旁牛肉面小摊中顾客的佐料,我终于带着这一身伤痛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人间烟火气。

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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