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都知道老高恐高，是双腿发抖都看的清清楚楚的那种。

比如我们在单位的楼顶平台上烧烤，他会忐忑不安，眼光游移着望向楼右边，屁股不自觉地一会儿往左靠靠，一会儿往右靠靠，嘴里不停叫地念叨，“边上没围栏，会不会有危险啊？！”

我们哈哈大笑，“老高，这特么三十几米的宽度，你坐中间，怕的鸟。”

一顿烧烤下来，最爱喝酒的老高居然连一纸杯的啤酒都没喝下去，他饿着肚子苦着脸，“大爷们，我叫你们大爷还不行，下次别再来楼顶烧烤了，我特么实在是太亏嘴了。”

那以后老高多了几个称谓，有叫他老高侄子，有叫他老高大外甥，而我总纠正他，“老高，你要叫我大姨的。”

老高叫我们大爷并不吃亏，公司做业务的这些人里他年龄最小，只是长相显老，才被叫作“老高”的。

2、

那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爬边城的虎山长城，是长城最东端的很小的一段，全程有1200多米。

历经几百年虎山长城在历史的长河里湮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都将万里长城的东端起点，误认为是“天下第一关” 山海关。其实早在《明史·兵志》中就曾有记载，“终明之世，边防慎重，东起鸭绿，西至嘉峪”，很明确地表明长城是东起鸭绿江的。

虎山长城最高点不过146.3米，前面的一半坡缓平坦，属于完全修复城墙和路面。等绕过了两个敌楼，后面的一段长城几乎保持着原有的风貌，仅仅是用水泥加固了青砖间的缝隙。山势和道路都发生了变化，几乎都是60°以上的仰角，破败的城墙像随时要倒塌下来，脚下不完整的青砖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石，胆子稍微小点的人只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老高哆哆嗦嗦只爬了不到15米的距离，死活不肯再往上攀登一步，不顾众人的反对，要逆历史车轮的下去。去过箭扣野长城的人都知道，有些路上去是可以的，可要是顺着原路下来，难上加难。

老高先是倒转了身子，立刻发觉这个姿势完全没可能往下挪动，哪怕是一小步。他恢复了往上爬的姿势，撅着屁股一寸一寸地往下挪。

“妈蛋，谁也别碰我啊！心脏快要跳出来了！”老高在我们的爆笑声里不停地安慰自己。

15米的距离，老高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当一只脚终于踩到完整的青砖时，他腿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同时，身体顺着山势滚出了几米。老高昏死了过去，吓昏的。

老高的恐高症发作，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3、

我们说，“老高，把日光灯换了，不亮了。”

老高说，“我恐高。”

我们说，“踩桌子啊，这都怕？”

老高，“我恐高。”

我们说，“战胜自己懂不懂？”

老高，“懂啊，我恐高。”

我们说，“这跟喝酒一样，慢慢练，练着练着就不怕了。”

老高，“喝酒我怕过谁！可我恐高。”

那日光灯挺了四个多月没换，老高在桌子上磨蹭了四个月，一次也没站直过身子。

4、

2012年我们单位组织去大连的金石滩发现王国旅游，老高百般地抵赖不想来，可这活动是老板掏腰包激励员工的套路，不来也可以，扣发当月的工资。

发现王国是个大型的游乐场，门口排队时有人提醒，少吃东西，别到时候喷出来就难堪了。

老高唉声叹气，“不吃饱哪有力气帮你们拿东西，喂喂，这也太沉了，你们多少吃点好不好？”

我们知道老高玩不了这些极度刺激的游乐项目，纷纷把手里的背包挂在老高的身上，“您吃，您吃，火腿肠、鸡蛋、小咸菜、还有韭菜馅的包子。都是您的，别客气啊。”

等转到最刺激的过山车时，一直玩手机兼看包的老高突然不罢工了，死活要排到过山车的队伍中。我们怕出事儿，一个劲地劝说，劝说不成还用领导来威胁，这居然都没拦住他。

“靠，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这过山车我坐定了。”老高干脆不要脸里从排队的人群里挤到了最前面，不要脸的掏出50块钱买了个插队的位置。

老高那天几乎是差点死掉了。

过山车经过几十秒的剧烈翻滚，终于返回了终点，没等工作人员跑上去救护他，老高便被同车的十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拖了出来，那些人的身上星星点点地挂着老高的呕吐物，而老高的胸前和脑袋上挂满了一小段一小段的韭菜叶子。

老高脸色惨白惨白，哆嗦着嘴唇问工作人员：“拍...到没？拍到...没？照片我要了。”说完，他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我们跟老高同车的人说了几万句好话才平息人家的愤怒，好歹把老高抢了回来，抬到树荫下等着他回魂转阳。

一个小时后，老高总算是能说出话了，他艰难地最先表达的意图竟然是，让人去过山车拍照的地方把自己的照片取回来。

看着照片里五官扭曲的自己，老高惨笑着““奶奶的，就不能用美图给美化美化。”

老高用自己的手机对着照片拍了几次，选了一张画面里没有韭菜叶的出来，用QQ发了出去。

后面有句留言：过山车我替你坐了，哈哈。

对方的QQ是黑白的，不在线或隐身。

老高也不等对方回话，放下手机长长的喘了口气，随即萎靡的闭上了眼睛。

我们一脸的问号看着老高做着这些，心说，这人是不是吓傻了，过山车还有替人坐的？

5、

返回边城的大客车上，我们还在拿老高的韭菜味道打趣，说不知道过山车最高的地方如何清理，万一被老高的呕吐物腐蚀了可不得了。

老高姗姗地解释，“男人恐高很普遍，据统计有一半的成年男子是恐高的，我不过是比较严重的那一种。”

我们好奇地问，“那也不用替人去恐高啊，不会是个姑娘吧？”

老高默默地点点头，半天才挤出一句：“是个姑娘。”

上高中时，老高跟同班的一位女生来自同一个村子，两人几乎是携手渡过了整个的的学生时代，关系自然好的跟亲兄妹一样。两人曾经有个约定，考上大学后第一件事儿就是一起去坐一次过山车，在疯狂中把这些年的寒窗苦读抛向云霄。然而，女孩压力太大，到了第三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滑到考上和考不上的边缘，这意味着女孩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走出农村了。

有一天上晚自习时，女孩突然爬上了窗子，就在全班人目瞪口呆注视之下，一头拱出了窗子，那可是三楼啊。

从那一刻开始，老高一直恐高，而且一恐就是将近十年。他拒绝任何爬高的地方，更别说去游乐场了。

我们吃惊地问：“啊？女孩自杀了？QQ号是她的？”

老高满眼泪水地点了点头。

车里顿时陷入了沉默，我们这才体会到老高那句“过山车我替你坐了”的含义。有时，在别人眼里很可笑的事情，却是我们内心深处最脆弱、最不可触及的地方，深深地恐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