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记忆再往前推大概也只能推到六七岁，我们在村口的生产队土垃山上打冲锋，谁最先爬到“山顶”谁英雄，占据山顶的一边欢呼一边还不忘把撅着屁股往上爬的家伙推下山去。

那时六七岁的男孩子几乎全是光屁股，即使女孩也有的穿着开着裆的裤衩儿——也许是穷，也许是风俗，反正大家一个样儿，没有哪个家伙因为这个事儿笑话谁或者嫌弃谁。

但我们都不和杨小妖精玩，这倒不是因为她不穿花裤衩，而是因为她娘是秃头，不论天多热都捂着一顶大帽子。

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讨论妖精她娘的帽子，讨论她在自己家里摘不摘帽子，晚上睡觉是不是也戴着帽子。我们曾经打赌谁要敢摘下杨小妖精她娘的帽子让大家看，大家都认他当大王，走到哪儿都拿他当头儿。

这赌儿一打就是个把月，虽然有几个曾经想过这样那样的法子靠近帽子，可最终还是没能动手摘。

后来大人们知道了我们打赌后，大人的霸道彻底消灭了我们的计划。

从小伙伴们的显摆或埋怨中，我大体还原出各家大人的嘴脸：“找死啊，你他娘X吃饱了撑的，没事上山拾柴禾烧锅！”

“你想让杨楞子点了咱屋吗？敢摘秃子帽，他一定会点了咱家屋子！”

“守着瘸子不说腿短，说着和尚不骂秃子，你再敢想这事，我活剥你狗日的皮！”

我们虽然最终也没能摘下妖精她娘的帽子，但大家都不和杨小妖精玩儿，打冲锋不和她玩，捉迷藏不和她玩，过家家娶媳妇当然更没人和她玩……好几次她怯生生地偎了过来，有时脸上陪着笑，有时手里攥着几块糖（在那年代绝对好东西），有时委屈地挂着泪猴咧着嘴，但我们只要一见她过来，一下子像炸了群的麻雀“轰”地一声飞老远，直到看不到小妖精了，我们才放下心，叽叽喳喳谈论着刚才的惊吓，恢复我们的游戏。

杨小妖精并没什么短处，我们不和她玩只因为她娘是秃子。一想这事就害怕，生怕哪一天要是和小妖精玩儿自己也会传染成秃子。

“不传染的，兄弟，给小孩子们说一说，让他们和俺家妮儿一块玩！”

杨二楞子这话不止一次给大人说过，甚至也当着大人面嘱咐过我们。可我们依然怕，一看到杨小妖精的影儿，就想到了秃子的帽子。

当年的我们大概没人想到后来会这样。杨小妖精长大后不仅不秃，模样还成了北苑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我听说后来有不少小伙子追小妖，哪怕当上门女婿伺候秃子也愿意。

可杨小妖精一概不答理，她说自己宁愿嫁给外村的流浪汉，也坚决不会嫁在本村里。

听说二楞子和秃子都劝过闺女，说什么本庄本土的都方便，大事小情都能通信信儿。

杨小妖精摇头：“我忘不了小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玩儿……”

上小学也有过这样的事儿，现在想想除了摇头简直找不到任凭能解释的理由。

有个女生被全班嫌弃，男生嫌弃女生更嫌弃，她最终没上完三年级就下了学——虽然当时女孩子下学早很普遍的事儿，可那个女生下学似乎完全是因为被孤立。

女生没有病，头上没有虱子，胳肢窝里也没什么怪味儿，很正常的小女孩，唯一和大家不一样的是她娘名声臭。

听说很乱，很贱，很骚气。

大人嘴里的话我们当然听不懂，但我们却能看读他们谈论这事时的眼神和嘴角，能听出他们说这话时的口气。我们知道“半碗豆子”不是好事，“一个鸡蛋也行”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儿……也许正是大人们的传说让我们村里孩子过早地理解了“大车门店”不是什么好地方，“裤腰带松”的娘儿们肯定都是骚狐狸。

就因为这，我们自觉地远离那个女生，哪个人也不愿意和她同位儿，如果老师非要指定让谁给她搭同位，那一定得号叫着反抗哭一鼻子。

那女生似乎想讨好任何人，摆出笑模样来面对任何男女。可她越这样越让人嫌恶，越觉得她“胎里带”着她娘的骚贱味儿。

“给你一张纸你就和她好啊！丢死你祖宗八辈儿！”

那个“好”在我们嘴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儿，那个字眼里包含了大人们谈论男女的所有意思，似乎谁一旦沾了那个“好”就等于给老祖宗头上糊了屎……

那女孩终于小学三年级没上完便下了学。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有小孩犯这傻，可“非典”和“新冠肺炎”的流行让我意识到，大人其实也就是孩子，甚至有时候还不如孩子。

今天从手机上读了南瓜屋大神翠翠转发的文章《新冠治愈者自述：请不要歧视我们》，突然就想起了从湖北回来的人家房门贴上的大红纸条儿，突然就想起大街上两个人的对话：“躲他远远的，他家有从湖北回来的……”

文章最后突然就想引用南瓜瓜友张小鱼文章那几句。

“——老王家还扒了炕，说那姓荣的骚货曾睡过上面。

跟毛叔和荣阿姨做邻居的两家，没几天加高了各自家的院墙，挨着荣阿姨那家甚至还在墙头装上了铁丝网……”

哈哈，真正经，自爱到洁癖。